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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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是雷湘!天仙般的雷湘粉面含春站在面前。那婀娜的身姿、那柳叶的杏眉、那樱桃的小口,一年不见,她竟出落得如此美丽多姿、楚楚动人,难怪柳宗元刚才一直找不到她呢。

柳宗元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问:“婉儿呢?她说好了今天要来接你的。”

婉儿突然从天而降,调皮地说:“柳大人,我在这!姐姐说……”

雷湘打断婉儿的话说:“大人,明日我就要和婉儿还有这个女孩一起回南边了。大人的恩德,我姐妹永世不忘。今生若有缘,定会来报。”说罢,她拉着两个女孩跪下给柳宗元磕头。

柳宗元连忙扶起她们,他不无担心地问:“雷湘,且不说你们家乡永州距此漫漫几千里,一路上是难以言状的艰辛,就是你们真的回到了故土,那里现在也已经是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了,你们三个女孩如何活下去呢?”

雷湘道:“大人放心,我们姐妹本来就是农家女,且年纪尚轻,锄禾耕织的事还都做得来。只是大人身在京城,官场险恶,要多保重才是。”雷湘虽然是个乐女,可是几年的宫廷生活,使她了解了许多朝中的事情。王叔文集团的改革措施虽然大快人心,但朝中宦官的权高震主也是众所周知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此刻,雷湘很为柳宗元担心。可是一个女孩家又不便多说。于是,她忧郁地望着柳宗元道:“大人,我们姐妹即日就要起程了,现在,请听雷湘弹一曲《湘魂曲》,权做感恩之意,切不要见笑啊J”不待柳宗元回答,雷湘横过手中的琵琶,凝眉片刻,轻舒柔腕,婉转玉指,缠绵悱侧的曲调缓缓而起,透着悲凉、透着哀怨、透着伤感、透着深情……

柳宗元的心不由得随着曲调的悲而悲、忧而忧、怨而怨,同时也蓄满了浓浓的深情。他看着雷湘渐渐溢出的泪珠,不由怜爱兼生。雷湘低头弹曲,音调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眼看着泪珠和音符竞相迸溅。柳宗元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就不能留在京城吗?”

雷湘摇头,“京城非民女久留之地,乡间虽荒蛮,毕竟是个清净的所在。”

柳宗元沉吟片刻,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包银两道:“回去也好,那就一路保重吧!”

雷湘再次拨响了琴弦,乐声再起,一种激越从指尖倾泻而出,她边弹边款款而行,渐渐远去,没有回头。

柳宗元站着一动不动。他听到伤魂的曲子,送着姣好的女子,怅然若失。

“子厚,为何不留下雷湘?她如此风流绝代,众里难寻。嫂夫人去世多年了,你也该想想续娶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韩泰感慨道。

柳宗元摇头不语。雷湘虽可爱,可毕竟是个乐女,怎么可能把她娶进家门呢。

“这样难得的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啊!”韩泰惋惜道。

“你看我整天当文抄公,有时间顾及私情吗?”柳宗元不想谈这事。

韩泰长叹一声道:“你呀,早晚会后悔。”

柳宗元笑笑,不置可否。

刘禹锡进门就问:“圣上的大赦早已告白天下,退之如何还不回京?”

柳宗元道:“叔文不同意。”

“我知道他们有芥蒂,可是退之是因为那篇济世救民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被李实进谗遭贬的。照理说是应该回京复职的。”刘禹锡坚持说。

“可一言难尽!你知道,退之不仅言语侮没过叔文,而且处处把叔文看做欺世盗国的小人,如此积怨,叔文怎么能允许他回京呢?”柳宗元愁眉不展。一段时间以来,他在王叔文、韦执谊面前没少为韩愈求情。韦执谊还口软,可是王叔文就是铁口不松。最后,王叔文总算看在柳宗元的面子,让韩愈先量移到郴州,视情况再听候第二次诏令。

“圣上现在还是不能说话?”刘禹锡忧心忡忡地问。

柳宗元摇头。

顺宗皇帝李诵,扶病登基后,虽经御医百般疗治,无奈病情不仅不见好转,近一个月来还不断恶化。几天前,他终于连简单的话也说不出来了,真正地成了一具活僵尸。这样一来,皇上的一切政令,实际上都出自王叔文之口了。这个非常情况,只有“二王刘柳”集团的少数几个人知道,如果传扬出去,非出大乱子不可。

几天来“二王刘柳”集团的成员们个个惶恐不安,他们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要想保住改革成果,保住身家性命,除了对顺宗的病情要严格保密外,还要加快改革步骤。如果能在事情暴露以前把一切朝中大权掌握在手,说不定可以化险为夷。

于是,他们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做了大量的事情。远贬李实、释放宫女乐女、还准备下诏取禁“五坊小儿”、抑制藩镇势力、减免赋税等等,“御旨”在一道紧似一道地下达着。

“退之量移的事如何办?总不能让他在郴州无休止地等下去吧?否则,他的误解会更深的。”刘禹锡不安地对柳宗元说。

柳宗元望望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叹道:“叔文不开口让我怎么办?这几天,他和韦执谊又闹起来,脾气大得动辄发火。也难怪他,朝中政事多,母亲又刚去世,为了朝政平稳,他竟密不发丧,心里窝团火也是在所难免。叔文不容易,忠孝不能两全!如此时候,我们还能怪他什么?”

刘禹锡长叹一声:“那就只能如此了!”

柳宗元道:“只要我等把退之想做的事做好了,相信他自然会消除误会,自行释疑的。”

刘禹锡又问:“禁止‘宫市,和‘五坊小儿,的诏书何时下发?”

“怎么,你还不知道?已经公诸于世了!走!我二人现在就到集市去看看。”柳宗元说着拉起刘禹锡就走。实际上,在宫里他们已经感受到墙外的锣鼓喧天,惊天动地了。

集市上人山人海,和先前的那种冷清稀零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面如土灰的大汉撞了柳宗元一下,从他们身旁惶惶跑过,身后是几个愤怒叫喊,穷追不舍的小贩。

“抓住他!快抓住他!这个假白望!死白望!”

大汉慌不择路,一头钻进条小胡同,不巧被一个挑菜筐子的菜贩撞了个正着。

那菜贩一眼认出了大汉,他丢下菜筐,双手插腰,拦住大汉的去路,鄙夷说道:“喝,白望大人来了,怎么样?今天你好好望望,看我这筐青菜可新鲜?可水灵?可精神?圣上御膳可用得着?我可有这个福分?”

“不不不!”大汉想赶紧离开,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不料脖领子被菜贩抓得死死的。

“别走啊!白望大人,你看今天的集市有多热闹,宫里需要的东西肯定是应有尽有,还是去望望吧。机会难得呀。”菜贩成心要和大汉过不去,拎着他的脖领子原地打转。大汉左突右冲也逃不掉,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够着扑打大汉。大汉浑身筛糠,抱着脑袋不住地求饶:“大爷大婶们,我不是白望,真的不是白望?”

“不是‘白望’?那我那篮子大枣哪去了?”

“我那筐箩卜呢?”

“还有我的炭。整整一车炭呀!”

大汉蚊子声地说:“大爷大婶!实不相瞒,我也是穷得没办法,才借着官里‘白望’的名,骗点东西,卖点钱花。”大汉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原来是个骗子?”人群中一个烂柿子扔过来,砸在大汉脸上,流下了一溜黄汤。像是提醒了人们,一时间,四下里的臭鸡蛋、断黄瓜、烂菜帮子铺天盖地而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大汉的身上。大汉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哭叫着,躲避着,但是众矢之的,只有挨打的份。

“罪有应得!”刘禹锡道。

“百姓可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柳宗元道。

突然,前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鬼哭狼嚎。柳宗元和刘禹锡连忙走了过去。

人群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儿,跪在地中央。一个青年汉子,手提着一条一米多长的青蛇,在小儿脸前打晃。那青蛇黑亮亮的眼睛紧盯着小儿,长长的信子发出哧哧的响声。鬼叫声就是从小儿口中发出的。

那青年汉子叫道:“接着呀,怎么不接着这条青龙了?你忘了,是你把它放在我店里,说是引御鸟的,让我精心伺候。我伺候了,可精心了。看看,它现在又长长了好几寸,比过去也粗多了。现在,还给你。接着呀,你看它有多精灵,肯定能引来圣上喜欢的御鸟。这样,你的身价就更高了,说不定还能自由地东宫进西官出呢。”说着,青年汉子把那青蛇的尾巴绕到了小儿的脖子上。

小儿毛骨悚然,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人群中一阵哄笑。

人们议论纷纷。

“除了‘五坊小儿,真是铲去了民间一害呀!”

“圣上英明,吾皇万岁!”

“中兴之治,也许今后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了!”

人们的议论声、欢呼声清楚地钻进了柳宗元的耳朵。这一刻,他越发感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是造福了国家,造福了人民。他不由地一阵自豪。

顺宗皇帝即位的消息传遍了九州。

连州州衙前擂响了咚咚的大鼓。人们纷纷到州衙来贺喜,韩愈忙于应付,脸上喜形于色,但心里却是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虽然忌刻无能又宠惯官宦的唐德宗死了,但顺宗即位,王叔文、柳宗元这些人辅佐在他身边,究竟对他韩愈是祸是福他心里没有底。自从这次连州被贬,他的怨气就一直在柳宗元和刘禹锡身上。“交友不慎”,使他悔青了肠子。后来,虽然他不断能接到柳宗元的书信,都是问寒问暖问平安的,但他一封也没有回。他不想回。他猜想柳宗元可能是良心发现,所采取的自慰行为。对于这样一种为一己之利出卖朋友的人,他不能原谅。他最恨在感情上欺骗人的人,甚至比恨奸佞更甚。

自从顺宗即位,王叔文专权以来,韩愈一直在观察。他在观察柳宗元到底在做什么?由此来分析他到底是什么人。当他听说他们被加封后的第一个举措,就是远贬了大贪官、大酷吏李实时,心里一下子豁然了。“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柳宗元和刘禹锡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是我错怪他们了,韩愈明白了。

后来,改革集团的种种措施,如罢官市、除五坊小儿、释放宫女、还乡乐女、减免赋税等等,都使韩愈激动不已。他心想,这柳宗元、刘禹锡真不是等闲之辈啊!他们所做的事,不都是他韩退之夙愿已久的大事吗?现在,他才真正懂得了柳宗元和刘禹锡过去说的那些话,他们是想借一个英主来实施自己的抱负,他们比自己要有智慧、有谋略、有胆识得多。想想自己,当时写的那篇虽有热血却不合时宜的那折《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真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啊!

韩愈心头的死结一开,顿时感到心情特别轻松。

既然柳宗元、刘禹锡还是他最亲密的朋友,那他们就一定不会让他久居山野的。他猜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该想办法向圣上建议,下令召他回京了。他的命运又要有转机了。

几天来,韩愈天天在县衙内发愣。看看这生活了一年多的县衙,虽破败、虽不成体统,但真的要走了,他又有些恋恋不舍了。不是为别的,是为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使他又想起了逝去的嫂嫂郑夫人。他所以能在这穷乡僻壤里丰衣足食、平静生存、吟诗做赋、其乐融融,是因为这里的人像嫂嫂一样慈爱地养育了他,养育了他这么个什么事也不会做,什么事也不能做的朝中贬官。这里的人太善了,善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宣城老家,又回到了家乡的父老乡亲身边。这次贬谪,使他更加深了一个印象,那就是:百姓善良!

韩愈在心中暗暗想道,如果他能回到京城,如果他能再次得到权力,他一定要为黎民百姓多做些事情,《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这样的行文虽不合时宜,但这样的事,他今后还要做。不过,他要学学柳宗元了,要学柳宗元用脑子做事,千万不能太猛浪了。

绛桃在悄悄收拾行装,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

韩愈的县衙内,原本就常有老农上门小坐,也有后生登门求诗问赋,再有就是妇人前来帮绛桃为他缝补浆洗。这几天,上门的人就更多了,本应威严肃穆的县衙大堂,案几上却常常是粗瓷大碗装的香茶、米酒、大枣、秋梨,加上村人朗朗的笑声,娃娃欢快的嬉闹,整个县衙就像是一座热热闹闹的农家大宅院。

一个老者咂口土烟问:“韩大人,听说圣上大赦了,您是不是要回朝啊?”

韩愈笑而不答,依旧品着香茶,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可是贞元以来的第一次大赦,您真的要回京城了!”一个后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