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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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六日,久病不愈的德宗皇帝终于一命归天了。

按常规,东宫太子李诵继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偏不凑巧,天不作美,几个月前,李诵突然在宫内中风,一病不起。这场大病来势很猛,一下子把太子击倒了。冷眼望去,他面如纸灰,行路不稳,好像随时都会躺倒不起似的。突然的变故,使朝中臣子们议论纷纷。事实明摆着,这样个弱不禁风的病人怎么可以做皇帝,怎么可以治理一个国家呢?

宫廷内,最是心急如焚的要数太子侍读王叔文和王f丕了。见太子久病不愈,他们找来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一起到东官来与太子商量对策。

李诵软软地靠在床榻上,一副力不从心、无可奈何的样子。

“太子必须继位,否则国之安康无望,民之安乐无期呀!”王叔文焦急地说。

“可是,我这种病身子连龙椅都坐不稳,如何能治理朝政?”李诵说的是实话。近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虚弱得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副样子,他实在是无心再去继承什么皇位。只能是苟延残喘,掐着指头过日子吧。

“可是百姓需要太子,大唐需要太子呀!大势当前,太子还是应该以国事为重,以国家为重才对!”柳宗元道。

“力不从心,让我如何顾得了这许多!”李诵还是愁眉不展。

“有众臣在,太子不用竭力用心。”刘禹锡道。

“此话怎讲?”李诵不解。

“你的意思是说……”

“对,我的意思是说,一切改革大事,就是那些我等过去议论好了的政务,只需太子点头应允,具体的事务由臣下去做。只要太子信得过臣下,一切都会顺利的。”

“你是说……”

“我等代太子行事,养士千日,用在一时!”柳宗元道。

“如果我去了呢?”李诵反问。

“太子多虑,吉人自有天相。以太子的圣、贤、明、智,怎么会呢?相信我等会把一切事情处理妥当,不会让太子太劳累的。太子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后宫安心养病就是了。”刘禹锡道。

李诵沉默。他不是不相信这几个英才,他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垂帘”不听政,早晚会露出口风,弄不好会出大乱子。

“太子不是也说过,梦得是相才吗?怎么事到如今又……”王叔文扶了扶李诵的靠枕。

“可是……”

“请太子当机立断!”王叔文、王丕说。

“请太子莫过时机!”柳宗元、刘禹锡也如是说。

李诵望着他们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容,终于点了患头。

就这样,一群改革之士的据理力争,终于把病榻上的太子说服了。不日,李诵终于抱病登基做了皇帝,即顺宗。说来这李诵也真是不易,一场登基大典下来,他早已是汗溻了衣衫。最后,他几乎是被宦官们抬着回到的内官。

大殿上,柳宗元看着顺宗那张惨白虚弱的脸,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一种不祥之兆。太子的身体能否康复?宦官阉党是否会借此扰乱朝纲?他说不准,不过改革的成败在顺宗一身这是无庸置疑的。他有些心悸,感到他们似乎是在走麦城,危险至极,也凶险至极。可是事已至此,容不得临阵退缩,为民为国为社稷,就是真的有什么不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是在背水作战,他们只有祈求上天保佑了。

顺宗即位后,听取了王叔文等人的建议,果真采取了传令的方式治理朝政。即顺宗本人深居在后官,他只是动动嘴,有时连嘴也不动,所有的御旨皆由柳宗元撰写,所有的政令皆由王叔文传出,诏示天下,全面改革。

由于传导的政令都是顺宗与“二王刘柳”等人多年策划的整顿朝纲的具体内容,也由于顺宗的身体每况愈下,宦官阉党借机策划太子主政,意尽快让太子对顺宗取而代之。因而使得“二王刘柳”等人,人人都有危机感、紧迫感,所以他们一朝权在手,就刻不容缓,只争朝夕地大胆改革弊政,政令推行得十分迅猛、快捷。

顺宗正月即位,二月就颁布赦令,加封群臣。他的第一项举措,是整肃官宦,清理内廷。他首先重用跟了他18年的“出身卑微”,且与藩镇素无渊源、智勇双全的侍读王叔文为翰林学士。几天后,又加封王叔文为掌握经济重权的度支盐铁转运副使加户部侍郎;王丕任左散骑常侍和翰林学士;韦执谊任尚书中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禹锡任屯田员外郎和判度支盐铁案,协助杜佑、王叔文管理财政。而33岁的柳宗元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为礼部起草政令文件,掌管尚书笺表。其他志同道合者如韩泰、陆质、吕温、李景俭、韩哗、陈谏、凌准、程异、房启等人,也量才是举,一一加封。朝廷内,立刻形成了一个以“二王刘柳”为核心的、朝气蓬勃的、与宦官豪族相对立的改革群体。

柳宗元自从被授权起草改革政令后,如鱼得水。礼部大堂内,他废寝忘食,昼夜疾书。一道道恣肆恢宏的“皇帝诏日”频频而出,一道道扬正驱邪的“政府明文”告白天下。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人不晓柳子厚,无人不晓员外郎。

这日,柳宗元刚刚起草完对京兆尹李实的贬谪诏书,侍者来报:“李实大人前来求见!”

柳宗元一愣,刚想收起文书,转念一想又放下了。他有意把文书平摊在案上,表情淡然。

李实悄悄地走进来,他一反平日君临天下的恣肆神态,满面谦卑地上前深深地向柳宗元施了一礼道;“子厚贤弟,李实道听途说,你要替圣上起草诏书,贬李实出京?可有此事?”不等柳宗元回答,他又说,“子厚,你我可是多年的莫逆之交,我想你不至于会做出如此阴损害人之事吧?”

“阴损害人之事?”柳宗元冷笑一声,“想不到你京兆尹竟会如此健忘。前年的京城大旱,你横征暴敛,京城百姓饿死无数,这难道是从善之举?优人成辅端只是唱了首俚曲诉说饥荒,你就让人将他活活打死,这也是从善之举?韩御史写了折《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你得知后挟嫌报复,蛊惑圣上将他贬到几千里外的荒骚之地,这也是从善之举?现如今,京城内外怨声载道,京城上空冤魂游荡,我现在只是遵从圣上御旨,顺民情、顺天意写了封问罪的奏折,你却说是阴损害人之事,言差了吧?!”

李实脸色骤变,忙问:“真有此事?”

柳宗元坦然相对:“确有此事。诏书已经拟好,我正要去面呈圣上。”

李实叫道:“子厚,你果真如此不讲情面?”

柳宗元卷起奏折道:“并非情面之说。现在圣上广博爱心,百姓积怨喷发,想必你也听说了,要求惩治你的奏折在圣上的案几上已经堆积成山了。圣上贬你,是民心所致啊!”

李实问:“非要贬出京城吗?”

“圣上贬你离京,实是念你是皇族,否则,若按民意,当斩无赦。你若留在京城,就不怕冤魂索命吗?”柳宗元盯着李实问。

李实面色惨白,“贬去何处?”

“圣上的意思,不远不足以平民愤!”

“那你意如何?”李实问。

‘‘当然是按圣上旨意办,方能解京城百姓心头之恨。”

李实哼了一声,愤然道:“不能去个近些、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吗?”

柳宗元正色道:“想当初你给过韩退之近些、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吗?给过成辅端安身立命之处吗?给过那些贫病交加的百姓安身立命之处吗?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李实浑身冒汗,可嘴上还说:“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难道你柳子厚忘了这些年我李实对你的恩惠了吗?”

“不错,大人是对宗元有恩,宗元与大人的私交也不可谓不深。可是,天已降大任,宗元不能以小人之私亵国家大法,倘若如此,于国于民都将罪不可赦。再说,宗元行文,是为圣上代言,亦是为百姓代言,怎可儿女私情?”

李实冷笑一声,“儿女私情?说得好!今日之事,李实认命。不过柳子厚你听好了,我也想奉劝你一句:常言道‘风水轮流转,,切记要好自为之,不可太猖狂了。”

“公为天下,子厚无愧!”柳宗元泰然自若。

李实愤愤地盯了柳宗元一会儿,转身就走。

柳宗元道:“实兄且慢!子厚还有两句话要说。”

李实没回头,冷冷道:“员外郎有话尽管说。鄙人现在要即刻回府沐浴更衣,等圣上的御旨,以便即日起程j”

柳宗元心情复杂地说:“请实兄夜间小路行走,不可声张。”

李实道:“这也是诏书的内容吗?”

“不,子厚闻之,京城百姓,不少人已放出言语,若遇大人出城,必击碎其脑壳,为死难冤魂复仇!所以宗元这里提醒令兄好自为之。”

李实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柳府门前锣鼓喧天。一块长方形、黑底金字皇帝手书的“河东县太君”大匾,高悬在柳宅府第正中的门楣上。府内中堂,柳宗元的母亲卢夫人锦衣绣袍、披金挂银,端坐居中,喜气洋洋地迎接着四方贺喜的宾客。但明眼人却不难看出,间隙,卢夫人眼里会流露出一种惶惑的忧虑和不安,越是柳宗元在面前走动越是如此。

卢氏守寡多年,今天落了个子贵母荣,是祖上有德,应该高兴才是!哪来的忧呢?

原来,昨天一早,卢氏满心欢喜地带着婉儿到城外的“清水庵”里,想高高地烧上一炷香,为儿子的升迁祝福,也为圣上赐封她的“河东县太君”御匾谢恩。她是带着十二分的虔诚进香的。却不料,放香老尼刚把一束香递到她手里,莫明的,香断了。她有些不安,又要了一束,刚接到手里又断了。卢夫人恐慌起来,因为这香断得毫没缘由,无声无息、莫名其妙、令人心慌。这时,放香的老尼突然抬起头,那秋水般冷漠的目光仅向她一扫,她的心里顿时就充满了恐惧。一种不祥的念头笼罩在心头,赶也赶不去。难道说,宗元有交?柳家有难?还是自己有劫?卢氏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自从丈夫死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惶恐过。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卢氏决心吃斋念佛,保佑宗元,也保佑柳家平安无事。可就是如此,阴影却始终也没有离开过她。

贺喜的宾客川流不息,婉儿在卢氏身前身后照应。

远远的,柳宗元冲婉儿招手。

婉儿看看卢夫人。夫人点头,她便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

柳宗元道:“婉儿,告诉你个喜事。”

“什么喜事?”婉儿疑惑,她想像不出她一个婢女能有什么喜事。

“想不想回家?”柳宗元问。

婉儿使劲地摇头。

“为何如此?”

“家无一人,孤苦伶仃,回去做什么?”

“如果有人陪你回去呢?”柳宗元问。

婉儿呆呆地望着柳宗元。自从到了柳家,她手脚勤快,人又伶俐,因而深得所有人的喜爱。卢夫人更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她早已下了决心,要伺候卢夫人一辈子,在柳家当一辈子奴仆。可是今天,柳大人为什么突然要让她回家呢?莫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要不就是他们替她选中了人家?可是她还小,她实在是不想离开这个能给她温暖的家啊。想到这,她的眼睛就蒙上了泪水,扑闪闪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柳宗元和刘禹锡相视一笑道:“如果和你最亲的人一起回家,你也不回?”

婉儿愣了,“最亲的人?我没有,我只有姐姐……”刚说到这,她突然惊喜地睁大眼睛,“大人是说,我姐姐?让我和姐姐一起回家?这是真的?”

“是真的!就是想让你和雷湘姐姐一起回家,你回不回?”柳宗元笑着问。

婉儿一下子破涕为笑,“真的?姐姐可以和我一起回家了?”她转向卢夫人。

卢夫人笑道:“是真的。圣上已经下旨,明天在九仙门,放还掖廷乐女600人,还让亲人去接呢。小婉儿,这下你可以和姐姐团聚了,也可以一起回家了。”

婉儿愣了,突然,她扑到卢夫人怀里大哭起来。一年来,卢夫人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把她养胖了、养壮了,调理懂事了,还亲自教她读书认字,柳家是她的恩人。现在,她要离开柳家,她是一百个不舍得,一千个不舍得。可是,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姐姐,能回到那青山绿水的家乡,也是她魂牵梦萦的事。她不知所措,哭个没完。

像是猜透了婉儿的心思。卢夫人差人取来一只准备好的包袱说:“婉儿,这里有几件衣服还有一些银两。明天你见了姐姐还是和她一起回家吧。谁不恋故土?谁不念乡亲啊?回去吧,那到底是你的根啊。如果回去以后,你们的家无法生活,就再回来,柳家永远是你们的家。”说着卢夫人也流下泪来。

婉儿大哭着拜倒在卢夫人脚下,长跪不起……

三月初四,九仙门,人山人海。

宫门一开,乐女们潮水般地奔跑出来。早已等候在门外的亲人们蜂拥而上。两股人流汇在一起、融在一体,喊声震天,哭声动地。男女老少,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以最能畅快感情的举动来迎接这个非常的时刻。

柳宗元远远地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默默地看着那一幕幕悲喜交加的场面,激动不已。是他在给圣上写诏书时,建议加上在九仙门释放乐女时让亲人迎接的内容。他想到了人们的悲喜,想到了人们的欢欣,却没有料到场面会如此惊心动魄。

一个白发老翁望着女儿,老泪纵横,女儿问:。母亲呢?”老翁摇头,女儿痛心疾首;

一个中年汉子,望着粉面桃花却神情慌乱的妻子,木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妻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竟像遭蛇咬一般地转身就跑,妻子在他身后顿足哭喊,汉子还是跑个不停,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抹着泪眼在寻找人,她一次次惊喜地抓住了一个人,又一次次失望地松开手,终于,她一个人躲在角落,伤心地哭起来。

柳宗元眼睛湿了。他慢慢走近女孩,蹲下身去,刚要开口,一个温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人,让我带她走吧!正好我们是同乡。”柳宗元回头一看,不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