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18816400000020

第20章

韩愈在郴州等候第二道诏书时,遇到了去年同时被贬的张署。难友重逢,分外惊喜。

韩愈感慨道:“人生莫测,谁想仅一年多光景,天下竟会发生如此的变故。我二人一同被贬,一同受诏,这叫患难之交,荣辱共进!”

“是啊,离开临武时,我猜想一定会遇上你韩退之,肯定会遇上你韩退之,否则,天理不公嘛!”张署也欣喜异常。

“不知道这二次诏书是何意,我等会有何结果。”韩愈心事重重。他不知道王叔文要他们在郴州等候多久。他虽然相信柳宗元、刘禹锡会竭力为他力争,但他也清楚王叔文一定会百般阻挠的。毕竟王叔文和他是骨子里的不合,他们的积怨太深了。

张署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轻松地说:“还能有何结果?你回京都,做你的御史台。我官复原职,也做我的御史台。只能是这种结果,还能怎样?”

“恐怕没那么容易。”

“怎么?柳宗元不是你的挚友吗?刘禹锡不是你的挚友吗?他们现在可都是王叔文的左膀右臂呀。你被召回京还不就是他们一句话嘛?而我,不过是借你的光而已。”张署不无戏谑地说。事实上,他也是从骨子里看不起王叔文的人,对柳宗元和刘禹锡随王叔文谋事,也从心里反感。只是碍于韩愈的情面不好说得太过。

韩愈并不理会张署话中的辛辣,言道:“王叔文也未必事事都肯听柳宗元的,人一掌权,往往都会独断专行。再说,柳宗元等人究竟能在翰林院呆多久,难说啊。”

“小人偷国,长久不了。”张署鄙夷地说。

“柳子厚和刘梦得可不是小人,他们只是借王叔文这个小人实现自己富国安民的抱负而已。他们是报国投错了门,不是小人。”韩愈认真地说。

“退之,你不要感情用事,忘了你是如何被贬的了吗?”张署提醒韩愈。

“那不是子厚和梦得干的,是李实,我相信是李实。”韩愈坚持说。他不想斥责张署,因为张署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都是他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更何况张署和他还有那么一段跋山涉水,共赴文身地的患难之交呢。

“难道你听说了什么?”张署好奇地问。

“等着瞧吧,我想我二人得到的也许不会是太好的结果。”韩愈漠然地说。

深秋,在四野一片泛黄,秋风渐渐透凉的时候,第二道诏书下来了。

果然不幸被韩愈言中,新诏书的内容不是太好的结果。

韩、张二人一同被派往江陵(今湖北)任职,韩愈做法曹参军(掌管刑狱,督捕盗贼),张署做功曹参军(掌管考绩)。如此低微的官职令二人十分沮丧。一年多的贬谪,两次的诏书,得到的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不说,做这种小官稍有差池还会遭到长官的笞刑。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欲罢不行,欲弃不能的职务。

“这官职像什么?”张署问。

“鸡肋!”韩愈苦笑道。

“肯定是王叔文那篡国小儿挟嫌报复的结果!”张署愤愤然。

“我早料到了,他能容我等这些看他不起的人同朝共事吗?换了你也一样。”

“那这江陵我们是去不去?”张署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圣上的诏书怎敢违命?去,一定要去!”韩愈突然笑了。

“你如何还笑得出来?这个仰人鼻息的曹参军!”

“先仰人鼻息过几天苦日子,我二人再等大赦。等再来个大赦,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韩愈道。他想起昨日崔群给他的信中说,王叔文已经让大宦官俱文珍罢去了翰林学士,他已经无权再直接和皇上见面了。如此看来,王叔文的日子肯定长不了了。

“大赦?何年何月?”张署吃惊地问。

“不知道,总会有的,十年一次,五年一次,也许一年一次。我们这次不就是一年遇上了两次诏书吗?明天启程吧,老果在郴州也不是办法,为稻粮谋还是去当我们的小官吧。不管怎么说,总会有酒、有肉、有衣食的,总会比等在这里无所事事,清汤寡水地吃乞食的好。”韩愈轻松地说。他的表情是贬谪以来从没有过的洒脱、大度。

“你知道什么?”张署瞪着两眼疑惑不解,贬谪以来,他很少和朝中人打交道。

“什么也不知!”韩愈不多解释,他有意和张署打哑谜。一路上,俩人吵吵逗逗,一个糊涂一个明白,很有意思。几天后,当他们走到衡阳时,韩愈的哑谜终于被揭开了。

四方又擂起了隆隆的大鼓,刚做了八个月皇帝的顺宗李诵因病退居太上皇,太子李纯顺利登基做了宪宗皇帝。王叔文集团被彻底铲除,几乎所有的人员都遭到贬谪,张署高兴得仰天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是天大的幸事啊。”

韩愈喜忧参半,沉默不语。贬谪王叔文是他的心愿,可是祸及柳宗元、刘禹锡又是他极不愿意看到的。这次打击王叔文集团这样坚决彻底,不知道柳宗元他们下一步还会遇到何等的灾难,他真为他们担心啊。柳宗元现在人在何处?他真想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只有挚友,只有心心相印的挚友,才会在友人遭遇不测或是落难之时,如此这般地牵肠挂肚、如此这般地食不甘味……

“永贞革新”昙花一现,仅仅180多天就以失败告终了。

宪宗皇帝李纯是宦官豪门拥戴起来的,所以一切行动都照宦官、豪门的意愿行事。宦官、豪门对“二王刘柳”革新集团恨之入骨,所以对他们的迫害是刻不容缓的。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五日宪宗即位,六日下诏书,贬王叔文为渝州(今四川巴县)司户,王{丕为开州(今四川开县)司马,王叔文第二年被杀,王f丕不久连吓带病死在贬所。王叔文集团的其他人员,除去同年九月去世的陆质、回家守丧的李景俭,以及出使吐蕃的吕温外,都无一幸免地横遭贬谪。

柳宗元先被贬为邵州(今湖南邵阳市)刺史,行半路,又被加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

刘禹锡贬为郎州(今湖南常德)司马;

韩泰贬为虔州(今江西赣县)司马;

韩哗贬为饶州(今江西鄱阳)司马;

陈谏贬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司马;

凌准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司马;

程舁贬为郴州(今湖南郴县)司马;

韦执谊贬为崖州(今广东琼山)司马。

这些“永贞”志士的贬地,都是被世人称之为“死地”的蛮荒之地。因为同时被贬的共八人,且都是没有实权的闲职“司马”,所以世称这一事件为“二王八司马事件”。

柳宗元转眼间成了“阶下囚”,一时间悔恨不已。他并不恨自己参加王叔文集团的这一举动,因为这是他企盼已久的铲除恶弊、施展宏图的一个绝好机会。几个月来,他很忙碌也很畅快。一项项革新明文出自他的手笔,传至四面八方,使国家开始出现了繁荣、稳定、复苏的新局面,这是他的初衷,也是他的愿望。只是时间太短了,短得就像文章刚开了个头,就断了笔触,让人好不懊恼。

柳宗元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皇上虽然开明,但毕竟是一个恶疾缠身的人,他随时有被人取而代之的可能呢?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自安史之乱以后,宦官擅权、藩镇割据的局面愈演愈烈,特别是德宗晚年以来,宦官和藩镇虽然争权夺利,但也狼狈为奸呢?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欲速则不达的严重后果呢?早知如此,他应该及时提醒叔文才是啊。现如今,集团精英“全军覆没”不说,还殃及到自己67岁的老母亲同赴贬所,这可真是罪孽深重啊!几天来,他一直痛悔不已。

“我儿不要自责,忘了你父亲当年的贬谪经历了吗?只要是为民为社稷,自应该心胸坦荡才是。”卢夫人轻轻地劝说着柳宗元,脸上充满了慈爱和理解。

柳宗元不由痛苦万分,他跪伏于地,饮泣道:“孩儿不孝,让母亲近古稀之年还遭此横祸。”

卢夫人淡然一笑,“我早些年随你父亲走南闯北,已经习惯了颠沛的生活,这些年住在京城反倒有些厌倦了,这次随你到南边走走也好,可以散散心,何言祸与不祸的?”

“母亲!”柳宗元掩面痛哭。

“好了!你赶紧打点一下,诏书已下,我们就不能在京城久留了。”卢夫人平静地说。

这时,两个年轻人上前给卢夫人施礼。他们是柳宗元的堂弟柳宗直和表弟卢遵。他们要和柳家母子一起上路,共赴死地!

“那可是个险恶之地,且不知归期。”柳宗元提醒道。

柳宗直道:“不怕!我同你们一起去,既可以互相照顾,还能向兄长学习诗书,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卢遵也道:“我也一样,有表兄和姨母传授诗书,将来还有望中进士,中博学宏辞科呢!”

柳宗元看看母亲,卢夫人和善地点了点头。

“前途生死朱卜啊!”柳宗元还是不放心。

“令兄不必多虑,我二人早有准备。”宗直和卢遵沉稳地说。

柳宗元笑了,到底是患难之中亲兄弟啊!

几天后,柳宗元把家宅、书籍和祖宗坟茔都交给了邻舍照管。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他们一家四口人怆然上路了。柳宗直和卢遵走在前面,柳宗元护着母亲的轿子跟在后面。穿过城中巷道时,冷不丁一家小窗内泼出了一盆污水,柳宗元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一脸。

卢遵张口叫道:“是哪个不识相的随处泼污水!”

小窗内立刻伸出一个锦衣绣冠的阔少。他看了柳宗元一眼,大惊小怪地叫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永州司马柳大人!失敬失敬!大人这是起程吧,难道临行之前还要再替圣上撰写上一份什么诏书?让天下之人都不要随处泼水不行?”几个阔少的脑袋同时挤在窗口,放声怪笑,像一幅生动的百丑图。

“你们……”卢遵气得满脸通红,柳宗元一把拉住他快步避开。他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朝中显贵人家。而“永贞革新”或多或少都触及过他们的个人利益。所以,这里的人都视改革集团为洪水猛兽,都对他们的贬谪幸灾乐祸。刚才的污水显而易见是有意的羞辱与宣泄。好在,几天来,柳宗元已听惯了讥笑和嘲讽,听惯了辱骂和斥责,小小的一盆污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可是,污水像警钟,使他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是的,他不知道这条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特别是在京城,因为毕竟母亲和他同行,他不愿意让母亲再受惊吓!从这一刻起,他就更是片刻不离母亲坐轿左右了。

柳宗元一行人终于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城门。在城里,他们遇到过瓦块、石头,还有叫骂、羞辱,当然更多的人是站在路边同情地望着他们沉默不语。走出城门,柳宗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叹道:“不知梦得、韩泰还有程异他们如何?梦得也带着老母,韩泰和程异还有妻儿呢?”正担忧着,猛然间前方又出现了几个人影。人影越来越近,直直地向他们走来。

柳宗直一惊,“又是何人?难道说这大白天的还会打家劫舍不成?或许是我们又遇上了仇家?”卢遵也紧张得不行,再不像最初时那样轻松自如了。

柳宗元稳稳地挡在了母亲轿前,喊声:“停轿!”他虽表情平静,内心却惴惴不安。但他深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道理。心想,万……出了变故,他拼死也要保护好母亲。心里想着,手下就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尽管他从来未使用过这把剑,这把剑还是当年韩愈送他的礼物,但是这剑现在却可以给他增威,可以使他壮胆。他死死地握着剑柄,紧张地盯着前方。柳宗直和卢遵看柳宗元的样子也不由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剑。几个人紧张地望着逼近的人影,一言不发。

人影近了,原来是几个老幼妇孺,柳宗元松了口气,擦了把额上的冷汗,静下心来。

为首的是一个老翁,他身后跟着的年轻女子手中端着个托盘。老翁走上前来,深深地施了一礼道:“柳大人,知道您今日远行,我带全家步行十几里前来为您送行。如若不嫌弃,请接受小民的一杯送行酒,我全家祝大人一路平安!”说罢,从女子手中接过酒杯,倒满了酒,双手过头,敬给柳宗元。

柳宗元心头一热,赶紧掸掸袖子,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道:“柳某是戴罪之人,怎敢惊动老人家为我送行?惭愧惭愧!”

老人摇头:“大人此言差矣,您为黎民百姓兴利除弊,惩恶扬善,何罪之有?现如今您一家人为此遭难,我等数万秦川百姓心里不安啊!小小一杯薄酒,权表一点心意,愿大人喝了这杯酒,能驱乏健体,安康到达永州。”

“愿柳大人全家安康到达永州!”老人身后,不知何时,站出了一片人。人们的眼睛里都是无言的依恋、深深的同情、愤然的不平。

柳宗元流泪了,他猛地低头喝干了那杯酒。然后向着众人深深地弯下身去……

柳宗直和卢遵也随着柳宗元向这些真诚的百姓深深地一拜再拜……

苍天在上,公理人心啊!

深秋,经过艰难的长途跋涉,历尽沧桑的柳宗元一家终于来到了山黄水绿,红壤焦禾,一派荒凉景色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市)。潭州是湖南观察使治所,永州属它的治下。而当时任湖南观察使的杨凭恰是柳宗元的岳父。

柳宗元在界碑前停下,揭开卢夫人的轿帘道:“母亲,前面就是潭州了,我们……”

“停下来,去看看你岳丈杨凭大人!”卢夫人说罢叹了口气。

“可是……”柳宗元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意思不言自明,一个戴罪的贬臣,这个时候去看杨凭,恐有不便。

卢夫人感叹道:“人之常情,你妻已死多年,杨大人一直不减对柳家的亲情。我们途经此地,过家门不入有恐失礼呀!”卢夫人望着前方,沆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感伤起来,喃喃道,“多好的一个媳妇,多贤慧的一个媳妇,可惜命短,怎么这么快就先走了呢?”说着就垂下泪来。不错,在她的心目中,这个媳妇比女儿还亲。

柳宗元不语,母亲的泪水勾起了他的悲痛,一阵阵酸楚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