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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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正是要去阳山!怎么?二位还有何事要叮嘱韩愈?”韩愈背对着柳、刘,一副孤高不驯的样子。

“我们……”柳宗元的话被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宦人打断了。

“皇上请县令即刻起程,请从速行事。”

韩愈大笑:“谨听尊旨!我即刻起程!请公公即刻请这两位御史大人走开。他们在挡道!”

柳宗元见实在无法解释就说:“退之,府内之事有我和梦得,你就放心吧!”

“怎敢拜托?二位御史都是要做大事的人。”韩愈冷笑一声。

柳宗元和刘禹锡闻之色变,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宦人的眼睛立刻扫向柳、刘,眼珠骨碌碌乱转。

韩愈似乎悟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下话锋一转:“你们是为圣上做大事的人,但愿好自为之,不要以小人为伍,到头来也难免会落得与我同样的下场。”说罢仰天大笑,步出府第。

柳宗元追出来道:“退之保重,圣上早晚会诏你回京的。”

韩愈头也不回冷冷道:“我韩退之不需要小人从中周旋。我昕天由命。”说罢,大步而行,好不潇洒。

柳宗元和刘禹锡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韩愈和同时被贬谪的张署、婢女绛桃一起上路了。

北风呼啸,雪花纷飞,终南山一片阴冷昏暗。同样阴冷昏暗的情绪影响着韩愈、张署和绛桃在崎岖的山间小径上行走。

走着,走着,绛桃一个趔趄,滑倒在地,帽子被狂风戏谑地甩出去很远很远。韩愈去追帽子,也被狂风逗引着跑了很远很远。韩愈抓着帽子跌坐在雪地上,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怔。他不明白,为什么连上苍也要故意难为他们这几个落难人。难道他真的犯下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之罪?真的理当要遭此一劫吗?

张署牵着马匹逆风而行。没走出几步又连人带马一起翻进沟里。韩愈和绛桃去拖他,不料也跌进了雪沟。几次三番,一路上,几个人就这样,磕磕绊绊,走走停停,互救互助,半天也走不上几里路。马蹄结了冰,在风雪覆盖的山道上不住地打滑。他们几次三番被摔下马来。相互望望,一样的鼻青脸肿,一样的衣衫不整,一样的痛苦不堪。无奈,只好下得马来,扎紧长衫,抓紧缰绳,迎着风吃力地推着马行走……

山崖上,狂风肆虐。韩愈、张署和绛桃走两步退一步地艰难行走。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艰难的人生。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暴虐的风雪。突然,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暴风雪猛烈袭来,张署的马像被什么击中似地被打翻在地,又像小石子般地骨骨碌碌地顺着山坡直冲而下,冲进了一个更深的深谷。马在深谷里拼命的嘶叫,那声音在空中是那样凄婉,恐怖,以至于韩愈和张署紧张得泪水直流。他们连滚带爬,费了很大劲冲到马的身边,这才发现,原来它被摔瘸了,正在吃力地挣扎,它的脸上也和他俩一样泪水流淌。韩愈和张署吃力地扶起马,推着它一步步向山上挪。此刻,他们都是遍体鳞伤,人和畜都是苦不堪言。可是他们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必死无疑。他们也不能丢弃马匹,丢弃了马匹也同样走不出这风雪弥漫的终南山。现在,人和马必须要同心协力,才有可能共渡难关。尖利的风雪扑打在他们脸上、身上、马背上,冻结了他们的眉毛,头发和马匹的鬃毛。风雪迷蒙了他们的泪眼,也迷蒙了马的泪眼……

终南山一幕幕的惨痛景象,深深地铭刻进了韩愈的心里,贬谪在他的内心深处埋下了阴森恐怖的印象。这印象比幼年时同兄嫂的颠沛流离更可怕。现在,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宁可不写那个为民请命的奏折也绝不受这非人的折磨。为百姓虽好,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了自己,韩愈后悔了,后悔极了……

岁月流逝,第二年春天,韩愈三人已到了湘南的界地。

他们乘一叶扁舟,过洞庭湖的波涛,冲湘江的激水,穿高耸入云的衡山,经充满猿啼的野岭,终于到了第一个目的地——张署的贬地:临武。

经过了生死之交的朋友,要分别真是切肤之痛。韩愈望着远方的旷野,心中像堵了块石头。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等着他的是祸是福,更不知道他和张署何时才能再见。

张署双手抱拳,强作笑颜对韩愈道:“还记得前人的诗吗?”

韩愈抬头。

“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韩愈苦笑,摇了摇头道:“荒郊野岭处,谁人会识君?”

“退之,我会去看你,一定会。”张署在脸前一挥手,悄悄弹掉了几滴清泪。

“明年春上到连州。”韩愈盯着张署的眼睛。

“明年春上,一定去连州!”张署含泪点头。

韩愈转身而去,再不回头了……

碧波荡漾的泪罗江,只有风声、水声和两岸阵阵凄婉的猿啼声。

韩愈站在舟头,望着汩汩而淌的江水,感到一阵凄凉。他突然想起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不由叹息了一声。小人当道,奸佞专权,我纵是有冲天震宇的才气又有何用?看这流淌的汨罗江里,不就是有怀才不遇自沉自灭的屈夫子吗?如今他韩愈也同渡这条江,莫非是苍天有意?也许吧,世上的文人墨客,文武忠良,历来都是大才必有大祸,我韩愈岂能例外?今天落此地步,就是天意,无庸置疑!这样想着,韩愈的心情渐渐平和了。

既是天意就得听天由命,随遇而安。韩愈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尽量使自己什么也不想,让心绪融入青山、绿水、阔野、万物之中。绛桃始终细心地侍候在韩愈左右,无事时就静静地端坐在韩愈身边听凭吩咐。

野境加倩女!这就更加使韩愈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山乡野趣,从未感受过的返璞归真。因祸得福,也许贬谪给他带来的也不都是噩运?一路上,韩愈都在胡思乱想之中。

不日,他们终于来到了贬地——阳山县。

没到阳山以前,韩愈做过种种猜测,那是一块天下至穷至偏至野至俗的穷乡僻壤,是个人口稀少,盗贼众多的地方。可是一旦身临其境,现状比预想的还要糟糕,还要令他惊愕。

这是块什么地方啊!陆地是层峦起伏一望无际的丘陵险障,江河是凶猛湍急的激流伴着利如刀剑的岩石,小舟从中通过,处处险象环生。在韩愈的舟边,时而可见颠簸破碎的舟板、残帆,时而可见落水溺死者的遗物、腐尸。更有甚者,他们还时常能听到肆虐咆哮的虎豹声、能看见横行崖岸的毒蛇和飞岩走壁的怪蜂。

这凶险的环境,时时令韩愈胆战心惊。此时的绛桃,也再难保持女儿的矜持,她常常身不由己地紧紧抓住韩愈的衣襟不放。此时,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紧很紧,也说不清究竟是谁给谁打气,谁给谁壮胆。

韩愈来到了阳山县城,那里的恐怖、荒凉、偏僻,他更有了一番形象深刻的体会。

县衙设在一座破败清冷的寺庙里。庙内有鸡、有狗、有个老儿,还是个哑巴,就是没有一个丞尉、皂隶。进得堂来,如同进了一个穷极、破极、脏极、乱极的农舍。韩愈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悔恨。他怕穷、怕饥苦,怕得要命。正像柳宗元说他的那句话,他是个“不能忍受须臾之穷的人”,现在落得了这般田地,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