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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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右臣伏以今年已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租赋之间,例皆蠲免,所征至少,所放至多;上恩虽弘,下困犹甚。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

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又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今瑞雪频降,来年必丰。急之则得少而人伤,缓之则事存而利远。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

臣至陋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言,无任恳款惭惧之至。谨录奏闻,谨奏。

韩愈念罢,抬头望着柳宗元和刘禹锡,表情严峻。

柳宗元道:“退之,你这是……戏笔?”

韩愈道:“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不是呈给圣上的吧?”刘禹锡问。

“正是呈给圣上的。这是我任监察御史后的第一份奏章。如何?”韩愈问。

柳宗元急了,“这可使不得,李实会在圣上面前诽谤你。”

韩愈道:“京城百姓,生灵涂炭,作为监察御史,怎能无动于衷!”

“可是,他是皇亲,你告他无异于以卵击石啊!”刘禹锡道。

“二位贤弟,在前,我所以卑躬屈膝,阿谀于他,求得这监察御史职位,就是为了今日的在其位好谋其政!我知道这样做无耻,现在这篇文章就是给京城百姓谢罪的!”

柳、刘二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对这个韩退之,他们真的是误会深了。为谋官他可以不择手段,可是谋到了官他并不会由此而不可一世,在位上作威作福。他虽出身不贱,但毕竟从小生活在民间,对下层百姓是有良知、有热血、有亲情的。真的事到临头,他还是个伟丈夫!

韩愈感叹道:“今日我大权在握,如再苟且偷安,那才真是良心泯灭,猪狗不如呢。”

柳宗元坐回酒桌前若有所思。

刘禹锡也坐下来心有所动。他亲自给韩愈倒满一杯酒,又遣开屋中侍者道:“李实狠,你不了解,此人报复心极强,你忘了,他除了棒杀优人成辅端外,还打击过御史王播、诬告过万年县令李众、威胁过重臣权德舆,你奏他真的是很险啊!”

“百姓寒馁道途,毙路沟壑,我身为御史怎能视而不见。”韩愈的话越是坚决了。

“可是许孟容因上谏天旱人饥,圣上不悦,已经把他从礼部员外郎贬为太常少卿了。还有权德舆、陆挚等人也奏过此事,圣上早已不阅卷了,你写它还有何用?”柳宗元道。

韩愈此时十分固执,他听不进任何话,“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也在所不惜!”

柳、刘二人无话可说了。好一会儿,柳宗元道:“退之,你要想在其位谋其政其实并不难,并不一定非要写这篇文章以卵击石。”

刘禹锡会意地点头。

“此话怎讲?”韩愈问。

“待德宗归去,太子即位,你在其位就可谋其政了。”柳宗元说。

“太子他……”

柳宗元点头,“太子深恶弊政已久。不仅官市、藩镇割据、小儿肆虐、酷吏凶残、宦官专权等等,他都深知其害,早有铲弊夙愿。另外,王叔文、王丕、韦执谊等近臣和他也早有预谋、策划。退之与其孤军作战,不如等待时机成熟后再作理论。”

“王叔文?王丕?你是说那个山阴人,陪太子下棋的侍读王叔文?还有那个杭州人,陪太子写字的侍书王丕吗?”韩愈吃惊地问。

“正是此二人!”刘禹锡道。

韩愈冷笑道:“太子怎能听信这等小人蛊惑?靠此等无名鼠辈能成何气候?”

“此言差矣。”柳宗元道,“二王虽然出身微贱,但饱读诗书,班班言治道。且为太子所策划的除弊主张,件件合乎民情民意。怎能以小人论之?”

“治国良方要出自你我精英,岂是棋师、字匠所为?”韩愈对二王颇不以为然。

“韩泰、陆质、吕温、凌准又是何人?难道也是山阴小人?”刘禹锡问。

“他们听信于一个侍读不能说不是偏颇。”韩愈依然故我。

“那我二人呢?”柳宗元望着酒杯问。

“姑且不论,你等只看看我这奏章写得当否?有何缺憾?”韩愈不想再谈二王。

“文章无可非议。只是不要呈奏。”柳宗元卷起奏折诚恳地说。

韩愈笑了,拿过奏章道:“如果行文无可非议,那我今日就呈给圣上。生灵涂炭,我是如坐针毡。更何况我是写过昧心文章的,此文上达更应该是刻不容缓!正如你二人所言,我也不想留一世骂名,一时骂名也不想!”说罢,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韩愈很高兴,他终于有机会向柳、刘二人表明心迹了,柳、刘二人也终于又能理解他了。三人同官,志同道合,这是多么令他向往已久的事啊。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是他今日又得了柳、刘二人。不,他还有崔群、孟郊、张籍等许许多多的知己,他真是太幸运了!

韩愈望着依然正襟的柳、刘二人,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了一种担忧,一种发自内心的挥之不去的担忧。他似乎有一种预感,柳宗元和刘禹锡二人和王叔文搅在一起早晚是要出事,早晚是要起祸端的。他想劝说他们,可是现在没时间,也不是时机。当务之急是:他要立刻把这篇《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呈给圣上。圣上英明,就可以早日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真的是一折刻不容缓的奏章啊!现在,不论什么人也打消不掉他呈献奏章的决心了。

柳宗元费了好大劲,才在宫中御花园乐曲房内,找到了那个叫雷湘的女乐。

其实在众多女乐中,用不着刻意寻找,那个雷湘就像精灵一样凸现在柳宗元面前。这不仅是因为她瘦削单薄的身材在众多丰腴的吹箫女中十分抢眼,也不仅是她的容貌和婉儿酷似,都有一双细眉秀目,都有一张薄蝉小日。最主要的是,她美丽动人的眉宇间深嵌的是一缕淡淡的哀愁,这哀愁是那样惊心动魄地触动了柳宗元的神经。不知为什么,雷湘的那双眼睛使他有一种恍若来世的亲情感。

“你叫雷湘?”柳宗元问。

雷湘跪倒在地:“民女雷湘,不知御史大人有何吩咐?”

柳宗元连忙扶起她。她看起来十分虚弱,瘦削的脸庞上溢出了点点汗珠,更使柳宗元泛起一种难言的恻隐之情。他不由地轻声问道:“你可有个妹妹叫婉儿?”

雷湘一惊:“婉儿?大人见过婉儿!她在哪?快告诉我!”说着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随乐班来了京城,现在就住在我府内。你可认得这个?”柳宗元说着掏出一只翠色玉镯,那是婉儿的东西。

雷湘接过玉镯看了又看,喃喃道:“婉儿进京了,她如何也进了乐班呢?”

柳宗元道:“婉儿现在被老夫人留在身边,你可有话带给她?”

雷湘哭倒在地,“感谢御史大人的收养之恩,婉儿能遇上大人,是她的福分。请告诉她,姐姐很好,有机会姐姐一定会出去看她。让她听老夫人的话,好自为之。”说着竟泣不成声。

柳宗元也红了眼圈。看看雷湘弱不禁风的样子。他问:“你真的很好吗?”

“到了宫里,伺候圣上,还能不好?”雷湘低语,“只是时时念着婉儿,时时为婉儿揪心。这下可好了,她有大人呵护,雷湘我也就心石落地了。”

“有机会我定会想办法让你姐妹见上一面。”柳宗元被这一对可怜的女孩感染了。

话音未落,山石后又跑出了一个同样瘦弱的乐女,不等柳宗元开口,她跪下就磕头。头磕得柳宗元几乎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震颤。待仔细看时,她已是血流满面了。没等柳宗元发问,两个侍者气汹汹地跑来,拉起她就走。

“她是何人?怎么是如此模样?”柳宗元问。

雷湘凄楚道:“她,是个疯子。”

“疯子?”柳宗元一惊。

“是疯子。”雷湘悲泣道,“三年前,她是新婚之夜被选入宫的。她和丈夫青梅竹马,好容易结成夫妻,谁想只一夜就被强选人宫。谁料那一夜,却使她受了孕。在富内,她惶惶不可终日。入富的第二个月,丈夫闻讯偷闯入宫,被神策军发现,当场杖杀在她面前。她立刻就疯了,直到现在。”

“她如何还活着?那孩子呢?”柳宗元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是要一并绞杀的。圣上好奇,想见见这个斗胆犯禁的乐女。行刑前,她面对着五尺白绫,笑颜不止。圣上见了大惊,一叠声地下令放了她。并找来御医叮嘱,打掉孩子后,要用宫中最好的御药为她治病。”

“为何这样?为何圣上会对一个疯乐女如此开恩?”柳宗元不解。

“大人看她像谁?”雷湘问。

柳宗元摇摇头。

雷湘道:“她很艳,是我们这批乐女中最漂亮的一个,人传说她酷似杨贵妃。”

“原来如此!”柳宗元皱着眉头,竭力回忆着刚才的那张脸。想了半天,无奈脑海里只有一副枯黄、脏兮、丑陋的印象,像骷髅、像女鬼,就是不像妩媚娇丽的杨玉环。不过她原来一定是很美的,否则圣上怎么会让她活下来呢?柳宗元感到一阵心痛,不知是因为这个疯子,还是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雷湘。

“我定会想办法让婉儿和你见面的。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柳宗元没再说下去。

雷湘点点头。她好像听懂了什么……

韩府内,韩愈闷闷不乐。

他实在是想像不出,自己是被什么人如此彻底地出卖的。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内容除圣上本人,只可能有宰相一人看到,怎么会被李实如此详尽地知晓呢?连他那日和柳宗元、刘禹锡喝酒时说的愤世嫉俗的话,也被李实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在御史府,李实竟当着百官的面全部骂还给了他。李实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是巧取钻营的奸佞。最后李实还告诉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让他见颜色。

“不要忘了柳子厚和刘梦得也是我的朋友!”李实临走时,扔下了这句话。

原来如此!韩愈如梦初醒。昨日柳子厚和刘梦得竭力不让他给皇上呈奏折是为了保护李实,是为了讨好李实啊。他还以为他们是爱护自己,担心自己遭遇不测呢。真是愚不可及,傻得可以!想这柳、刘二人,平日和自己亲如手足,且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一沾权贵,竟也是一样的阴险嘴脸,险恶居心。这世上,真的是人心叵测呀!

正烦躁,门外一声圣旨到,吓得韩愈紧迎几步,倒头便跪。

宦官的声音划入耳膜:“皇帝诏日:贬监察御史韩愈为连州阳山(今广东连阳)县令!接旨!”

韩愈一下子傻了!他想像不出一纸忠于朝廷、拯救黎民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竟会换来如此悲惨的下场。他也想像不出他的奏章究竟犯了哪条王法,何遭如此贬谪。这道圣旨无疑使他刚刚开始的仕途从无限美好的巅峰跌人暗淡无光的深谷。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奇怪、太出人意料了。一时间,他惶惶不知所措,竞忘了上前去接旨。

“接旨!。”宦官又是一声不耐烦的长音才惊醒了韩愈。他连忙伏身上前恭恭敬敬地接下圣旨。他拿着圣旨,木然地跪在地上不动,看上去像个木头人。

宦官道:“还愣什么?赶快起程吧!”

“现在?”韩愈吃惊地抬起头。

“皇上有旨,让县令即刻起程!”宦官的表情冷若冰霜。

“即刻起程?这……”韩愈慌了,忙说,“公公,韩愈家中还有重病在床的弱妹和仁弱不堪的妻儿,是否可以让我稍加安顿再……”

“皇上有旨,让县令即刻起程!”宦官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是十分的阴冷和不屑。

韩愈一下子瘫坐地上,不由得悲从心起。

弱妹重病缠身已经月余,近日已在残喘之中,今日一别即是永诀,想来令他好不痛心。想这弱妹襁褓而孤,自幼和自己一样跟着兄嫂颠沛流离,吃尽了人间苦头。现如今跟随自己在京城刚刚稳定,原以为会苦尽甜来,衣锦而生,却不料红颜薄命,恶疾缠身,使华佗无奈。眼看着豆蔻年华,就要英年早逝,自己却不能陪伴她这最后的一程,怎不令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韩愈心里想着,眼泪便噗噗地流了下来。

悲愤中,卢夫人怀抱幼子,款款来到厅前。

众宦人惊诧,纷纷侧目。

卢夫人视而不见,她不顾时下风俗:妇人不得在陌生官人面前抛头露面的羞耻和尴尬,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含泪在韩愈面前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后轻轻说道:“夫君此去,一路艰难万险,切记自身要多多保重。贱妾在家会安贫乐道,守身育子,日日焚香为君祈祷。愿苍天保佑,我夫君日日安康,早早归还。”话语未了,泣不成声。

韩愈连连回拜,也泪流不止。

柳枝、绛桃两个妾婢也纷纷上前跪拜。

绛桃身为婢女,执意要服侍韩愈同行。宦官开始不允,最后敌不过绛桃的眼泪,终于由她而去。这时的柳枝,悔得连连跺脚,纵是泪如倾盆也无济于事。日后,柳枝和绛桃结了私怨,还引出一段故事,此是后话。

在一片悲凉的送行中,柳宗元和刘禹锡匆匆赶来。

柳宗元道:“退之不用担心,嫂夫人和府中的一切有子厚。你个人要多多保重!”

刘禹锡也道;“还有梦得呢。退之你只管放宽心!府中的一切有我二人!”

韩愈怒目而视,浑身发抖。他咬着牙说:“你二人……真该多谢了!”

“你我兄弟,理当如此!”柳宗元感慨地一拜。

“兄弟?”韩愈冷笑一声,“快不要再提兄弟二字,再提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你?”柳宗元看看宦人,欲言又止。

韩愈道:“我很好!只是陷入于不义的小人早晚会有报应。”

“小人?”柳宗元有口难辩。

“不错!我韩愈今生交友不当,所以遭此陷害,自作自受。不过,你二人听明白了,世人都知道,乾坤可会倒转的!”韩愈冷笑。

柳宗元不便和韩愈辩解,于是问:“真的是去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