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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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绛桃是韩愈几年前在洛阳求职等官时,在茶肆里遇到的一个卖花女子。当时,酒肆里正有一个青皮无赖在欺厚调戏她。那无赖先是下流地让绛桃把鲜花含在口里递给他,绛桃不从。他又让绛桃陪他喝酒,绛桃还是不从。无赖火了,一脚踢翻了绛桃手中的花篮,动手动脚地就要拉绛桃回他府上理论。绛桃哭着,挣着,泪流满面。那无赖是当地有名的泼皮、恶棍,所以,虽然茶肆里的人不少,但无人敢劝,无人敢管。这时,平日胆小的韩愈不知道哪来的一股侠气,他腾地一下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和无赖说理。无赖蛮横,差点动粗,最后,韩愈不得不拿出一锭银两才算平息了事端。

韩愈当时对绛桃的帮助,只是出于一时的义愤,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却不料,“英雄救美”的结果竟是绛桃决意跟定了他。绛桃是个孤女,无依无靠才出来卖花。在人世间,她受尽了欺凌和污辱,今日见了韩愈这样有情有意的侠义之人,便愿意以身相随,做牛、做马、做奴婢地跟从于他。没等韩愈反应过来,绛桃扑嗵一声扑在地上,泣不成声,长跪不起。

这下可难倒了韩愈。因为这时,韩愈身边不仅有贤慧温良的妻子卢氏,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琴、棋、诗、画无所不精的娇妾柳枝。这柳枝原是卢夫人陪嫁来的侍女,因聪明伶俐被收了妾。柳枝哪里都好,就是性情有些尖刻,但毕竟是夫人带来的人,所以虽长期相守,妻妾倒也相安无事。现如今,若带了绛桃回去,贤慧的卢夫人倒不会说什么,可是柳枝就难说了。

为了减少麻烦,韩愈掏出了身上的所有银两,倾囊相助,劝绛桃另谋生路。可是绛桃认定了他,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若大人不肯收留,只有死路一条。韩愈拗她不过,只得将她带回了家中……

卢氏和柳枝听了绛桃的遭遇都很难过,也很同情。没用韩愈多说,绛桃就在韩家住下了。

绛桃是侍女,做事很细心,一段时间以后,卢夫人就让她专门伺候韩愈的饮食起居。因是恩人,绛桃伺候得就越发的周到得体。细到衣食住行、把盏研墨、陪伴出游,细到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又不失女性的温柔。渐渐地,韩愈对绛桃的情感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如此貌美恬娴的女性他心有所动。后来,他对绛桃就有了一种依赖感、一种亲近感、一种依恋感。再后来,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离不开绛桃了。在他的生命中,绛桃比夫人、比柳枝都更显重要。事已至此,卢夫人自知无奈,就沉默寡言了。但柳枝不行,脸色越来越难看,话语越来越尖酸,那吐出来的言语,常常像冬日的寒风一样,吹得绛桃犹感寒冰刺骨。

过去,四门博士的收入养活这个几口之家已经是够紧张的了,好在韩愈文名在外,常有人找他写墓志铭、墓碑铭、功德碑还能挣些银两,所以生活也还有保障。可是现如今,没了官差又添了人口,让他如何去讨生活?韩愈捏着绛桃的手,轻轻揉搓着,他真的不能离开京城,不仅为了妻儿,就是为了这个绛桃,他也不能离开京城。他不能想像,在他的案几旁,没了绛桃这位佳人的红袖添香,他韩愈还能写出什么?不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韩愈不离开长安就必须要做官!只有做官才能有大发展,大前途,大利禄!

可是,如何才能做官呢?几天的苦思冥想终于开阔了韩愈的思路。韩愈想,多年的经历告诉他,他现在再也不是多年前进京赶考时的那个狂妄痴呆的小儒生了,他是曾经沧海,是深知官场内幕的过来人。想当官和想考举一样,除了有人赏识外,必须要靠“觅举”,要“觅举”就必须要撕破脸皮,继续为达官显贵“妙笔生花”!哪怕这个显贵是个奸佞、是个恶棍、是个窃国大盗,只要能给他个官,他就必须要为他“歌功颂德”。写佞文是他早已驾轻就熟的事。他把这叫做“上下相须,先后相资”。至于脸面,无衣无食,本来就没有脸面,还在乎它做什么?思路开悟,韩愈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偌大的京都,要想俯仰个人还不容易。几经筛选,韩愈终于物色到一个“歌功颂德”的对象,这个人就是京兆尹李实。

李实何许人?他是皇亲国戚,是德宗的宠臣,是个权柄重大,说话一言九鼎的人。韩愈做国子监四门博士时,和他有过交往。因为李实是京官,所以当时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也和他交往颇多。如此说来,韩愈想给李实写封求职信,请荐书应该是不难。可是没有想到,真要落笔了,他却真的有些犯难了。

原因是这李实在京城是个出了名的恶人。他的飞扬跋扈、贪婪狠毒是尽人皆知的。

今年京城大旱,农民颗粒无收。李实却向德宗禀报说:“天虽大旱,地里的庄稼长得却很好。”于是,德宗就下令照收租税。他又说:“收现银最方便,可以直接入皇库。”于是,德宗叉下令,收租要交现银,违者斩!这样一来,官府、商贾、皇宫的内臣结合起来狼狈为奸,借此圣旨横征暴敛,层层盘剥,搜刮民财,弄得长安十里八乡的黎民百姓休妻溺子,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韩愈要为这样一位酷吏写颂文,实在是难以下笔。可是偌大的京城,除了李实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熟悉、更有用的权贵入物了。想来想去,为了私利,还是昧着良心写吧。韩愈几乎是阴着脸写完的这篇文章,不说他,连一旁研墨添香的娇妾柳枝也没有了笑颜。这文章写得真沉闷,沉得就像一块压在韩愈心里的大石头。

《上李尚书书》

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已来,不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奸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

愈也少从事于文学,见有忠于君、孝于亲者,虽在千百年之前,犹敬而慕之,况亲逢阁下,得不候于左右以求效其恳恳J谨献所为文卷,凡十五篇,非敢以为文也,以为谒见之资也。进退唯命,愈恐惧再拜。

韩愈的文章写就,果然得到了李实的好感。同时,他又有幸遇上了一个高人,当时有荐授大权的中丞李汶是个十分怜惜人才的人,对一些考举落第的大儒生早有提携之意,此番权柄在手,当然要有所举措。他早就赏识韩愈,因此在皇上面前竭力举荐韩愈。韩愈上有李实的通融,下有李汶的举荐,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监察御史的官。这一次同时被李汶举荐的才子还有柳宗元、刘禹锡、李程、张署等。

韩愈、柳宗元和刘禹锡同室为官,都是监察御史,虽只是正八品下的官,但三人多年前在祈福客栈以水代酒许下的“一起考、一起中、一起做公卿”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而且是风头正健,前途无量,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可是这一次,韩愈明显地发现,柳、刘二人对他常常表示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冷淡情绪。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他不想解释。解释又有什么用?谁让他指鹿为马、信笔雌黄呢?

一日,韩愈闲来无事,独自出门在城中漫步。

烈日当头,蝉声刺耳,空气干燥得像要把人烤焦似的。

街头,残垣断壁处,几个面如菜色的孩童坐在地上喊民谣,声音无力,像是与乏蝉合鸣。

韩愈驻足聆听。民谣大意很简单,喊来喊去就是那么几句词: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石米,三间堂屋二千钱。

韩愈向孩子们走去。孩子们目光呆滞,嘴巴依然一启一合地喊唱。

一个老妪跑过来,惊恐地扯起一个小孩就走。嘴里还不住地叨念:“作死呀,成辅端都给活活打死了,你们还敢唱!再唱,再唱连你们一起打死哟!作孽呀,这该死的天哪!”

韩愈一愣,上前问道:“老人家,这成辅端是何人?为何事被何人打死?”

老妪看韩愈一身整齐的儒士装束,摇摇头。

“告诉我,没关系!成辅端到底是何人?”韩愈一定要闻个明白。

老妪看看韩愈也不像个恶人,就小声说道:“成辅端是个唱俚曲卖艺的。前几天,他在街头唱这个曲,就是这群孩子刚才唱的那个。谁想到被人告诉给了京兆尹李实。这李实狠着呢,他跟着就派几个人来,把成辅端捆了。就在街头那个场子上给活活打死了。那血啊,流成了河,多少人都哭了,可是成辅端硬是没讨一声饶,真是个硬汉子!”老妪说着也抹起了眼泪。

“就是李实?!”韩愈的心像是被猛刺了一下。

“就是李实!这个狼心狗肺的!”老妪骂了一句,又诚惶诚恐地四处张望。

“为一首俚曲就打死人?”韩愈自言自语,浑身抽紧。

“说是诽谤国政,应该杖杀!”老妪说着,赶紧拉着孩子匆匆离去。

韩愈如鲠在喉。他刚写了李实的颂扬文章,刚称赞李实在众朝官中是“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而眼前的事实就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抽得这么狠,这么疼,这么难以令他忍受。他写的是什么?一派胡言!助纣为虐!

韩愈不敢再看那几个孩子,他心情郁闷,面容沮丧地走开了。不觉中就出了城门。

城外,一片旷野。韩愈深深地吸着带点泥土腥气的空气,心里舒服了一点儿。的确,城里太沉闷,太憋屈了。官气、霸气、酒色财气、市俗浊气混沌一起,几乎可以令人窒息。可能,这城外是他现在惟一可以稍安勿躁、安定情绪的地方。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洛阳候官时的情景,那时的乡间野趣是何等的轻松自如、惬意舒心啊。他觉得城里虽奢华,但他实在是应该时时出来走一走的。

韩愈由着思路信马由缰,渐渐地就离城远了。

走着走着,韩愈的脸色又暗淡下来。怎么回事?城外怎么比城里还要令人窒息呢?土地龟裂,寸草不生。时而见几个挖野菜、剥树皮的男女,提着篮子,身子飘飘、眼睛凹凹、嘴巴凸凸,像个骷髅。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边不动了,就这样悄没声地走完了人生,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死会是这么安详、宁静、超然。这情景令韩愈不寒而栗。

一个妇人倒下了,她还有声息,少许的声息,气若游丝。

她在诅咒李实,拼尽全力地诅咒李实:“天杀的!让老天把这个魔头收走吧!快把这个魔头收走吧!我就是死也饶不了他!变厉鬼也饶不了他!”身边的男人吓得筛糠,扑上去紧紧地捂住妇人的嘴。胆战心惊地说道:“作死呀你!要死就快着闭眼,快闭嘴!你敢骂李大人?不见成辅端都被打死了吗?你还想连带上我们,诛连九族啊?快死吧,死了就什么罪都不用受了j啊!”男人说着大哭起来。

韩愈呆了。他眼前又出现了李实那个锦衣绣袍、笑容可掬的脸。他这会儿感到一阵阵的心乱如麻……

厅堂内,柳宗元终于忍不住了,对韩愈道:“退之你糊涂啊,怎么能写这种东西?”

韩愈摆了摆手。

“今天,李实还拿着你那篇《上李尚书书》给众人看呢。说陆大人他们指责他横征暴敛、滥施淫威是无中生有。”柳宗元气愤地说。

韩愈转身打开了一册书,似充耳不闻。

柳宗元瞪着韩愈,他实在想像不出,平日那么有正义感、有侠骨情的韩退之,面对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大荒之年;面对李实如此穷凶极恶的暴政,怎么能为谋一己之私,不顾廉耻,不要良心,颠倒黑白地落笔为文呢?要知道,这篇谄文背后,字字滴血呀。

“你不怕百姓唾你,让你遗臭万年!”柳宗元冷笑着问。

韩愈沉默不语。

“你要遭报应的?”

韩愈还是沉默不语。

“难道入仕对你就如此重要,就可以不顾民生死活,不要颜面吗?”柳宗元脸都气白了。

“子厚,你也是监察御史,怎知道我当初的苦衷。”韩愈欲语难言。

“你现在是监察御史了,可是如何为民请命呢?你只知道谄。”

“我?”

“你是韩退之呀,你应该是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韩退之啊!”柳宗元愤然道。看韩愈仍是一副痴呆呆的样子,他站起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