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韩愈与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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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唐代,国子监下设六个馆:园子学馆、太学馆、四门学馆、律学馆、书学馆和算学馆。国子学馆、太学馆、四门学馆是综合性学馆,律学馆、书学馆、算学馆是专门性学馆。

其中,国子学馆:学生300人,多是文武三品以上子孙或二品以上曾孙以及勋官二品、县公、京官四品带三品勋封的子弟。太学馆:学生500人,多是五品以上子孙、职事官五品或三品曾孙及勋官三品以上有受封人子弟。四门学馆:学生1300人,其中500人是勋官三品以上无受封者、四品有受封者及文武七品以上子弟,另外800人是庶人中俊杰者。律学馆:学生50人;书学馆:学生30人;算学馆:学生30人;都是八品以下子弟以及庶人中懂得专门学问的人。

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在国子监里教书的,有博士、直讲、助教,最高的职务称祭酒,副职称司业。韩愈做的四门博士是正七品小官,他虽然并不满足,但也知道能进京做官已是不易。因此,在国子监,韩愈十分尽职尽责,对学生们,他诗、书、礼、乐、易、春秋,口提面命,悉心赐教,因而深得太学生们的喜爱,赞扬声一浪高过一浪。

韩愈毕竟是心气极高、自诩不凡之人,所以教了一段诗书以后,就不免心浮气躁、飘飘然起来。不久他闹出了个笑话,使自己颜面无光,从此性情便沉稳了许多。

事情是这样:一日,韩愈外出郊游途经华山。一眼望去,华山奇峰怪石、峭岩林立、郁郁葱葱、巍峨高耸,大好风光,尽在峰峦深处。华山险,人称“自古华山一条路”。

须臾间,韩愈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攀援念头。

在他心目中,这奇、险、峭的华山,多么像他坎坷艰难的人生啊!

想想他韩愈命运多舛,3岁而孤,10岁随兄流离失所,13岁和嫂嫂受尽磨难,好容易熬到十八九,诗书读得“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进京考举,又三榜不及第,三榜不入博学宏辞科。十多年过去了,无奈屈尊给人当了几年幕僚,却受尽了奇辱和战乱的惊吓。现如今,靠好友百般努力,才进京谋得了这个小小的七品四门博士。但他并不满足,想他韩愈如此大才,岂能长久地在这小小的四门博士上蜗居?可是,京城是名利都府,官如蝼蚁,晋升极难,他既落在了这个小职上,就不知道要屈居多少年,这件事一想想就令他心焦。

难道这就是韩愈仕途的顶峰?这就是他人臣的顶点吗?

韩愈不甘心,实在是太不甘心了。他要攀援,要拼命地攀援。

他自信,凭他的才力,在艰难的仕途上,他一定会攀援到无限风光的险峰。

韩愈又抬头看了看险峻的巅峰。

无限风光在险峰!他要把攀华山当成攀仕途来检测。他倒是要看看,凭他35岁的年纪,凭他一个视茫茫、发苍苍、齿牙松动、步履维艰的未老先衰的人,还能否上得了顶巅,能否仕途有望?既有如此心志,韩愈果真就攀行起来。

华山路险人稀,随行的只有华阴县令一人。一路上,荆棘丛生,山道蜿蜒,没登几步,韩愈就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他却不愿稍停片刻,攀山意在攀仕途啊!他奋力攀援,眼睛只盯着山顶上的一棵临风的古松。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在鬼门关上行走,不少弯曲处,脚下的羊肠小道紧贴着峭壁,再往下就是万丈深渊。韩愈只顾登高,多少次惊魂落魄,一身冷汗,他都闭着眼睛由县令牵领着通过了。虽说有惊,终是无险!没用太长的时间,他们就顺利地到达了顶峰。

韩愈敞开衣衫,让山风吹着他汗热的身体,耳边听着涛涛的林声,不由得感慨万千。他心中喜悦,这次攀援他赢了,他终于上了华山,这也预示着他的仕途一定是前途无量的。他韩愈不会久居人下,他还有通达的一天,还有光宗耀祖的一天,他又信心百倍了。

可是,韩愈又一次高兴得太早了。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是要下山的,可这一低头,却吓得韩愈出了一身冷汗。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韩愈上山时是眼睛朝上,看到的自然都是无限风光。下山时,眼睛朝下,看到的却都是悬崖绝壁,陡峭山岩。他的心紧缩起来,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明白,怎么转踵之间会乾坤倒转?刚才还是壮丽多姿的华山,怎么顷刻间就变得像狰狞恐怖的恶鬼。特别是那条细细的弯道,来时像羊肠般的曲意柔情,现在却纤细得鸡肠似地危机四伏。

“这可让我如何下得山去!”韩愈的腿在打颤,嘴在哆嗦,惶惶不知所措。

“我扶大人下去。”华阴县令想搀扶韩愈,韩愈反倒瘫坐下来。他几乎迈不开步子。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走那条随时可能滑人深涧的小路。可是天色越晚、山岩越黑、四野越静、丛林越恐怖。远处传来阵阵野兽的嚎叫,连县令都感到害怕了。

“大人,再不走,天一黑,野兽就都出来了。”县令焦急地说。

“这样的险路让我如何走得?不如就在这里喂了野兽吧!”韩愈说着,忍不住大哭起来。他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斗气斗勇爬这座险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和命运抗争?命是可以争的吗?人是可以争过命的吗?到头来不仅是自找苦吃,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想想自己一世的辛苦,最后却爬上华山来喂野兽?真是不值得,太不值得了。想到这,韩愈索性号啕起来。捶胸顿足,全不顾四门博士七品官的脸面和尊严。也是,死都要死了,脸面还有什么用?不如嚎个痛快,喊个痛快,叫个痛快!

韩愈边哭边满地转悠,寻找着什么。

县令不安地问:“大人在找什么?”

韩愈不理,只顾四下寻找。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一块大板石和一块小尖石,便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枯树下,边哭边用力在石头上刻起字来。石头很硬,半天才划上一道浅浅的印痕。可是他不罢手,执意地刻着,刻着,终于刻出了几行依稀可见的小字。

县令凑过去仔细观看,发现韩愈刻的竟是一首小诗: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沉疴痊。

我欲求之不惮远,青壁无路难夤缘。安得长梯上摘实,下种七泽根株边。

“此诗何意。”县令不解。

“雁过留声!”韩愈呆呆地头也不回。

韩愈扔掉手中的石头,坐在地上面如土灰。他知道自己今天是下不了华山了,下不了华山就只有等死。与其死得糊涂,倒不如留下点什么,日后也让世人有个念想。他抱着双膝,仰望着天空。想想这做人也真的不能太逞强了,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绝不会爬这该死的险峰。这一会儿,他好像又明白了个道理,走仕途,求功名也是一样,抓不了尖,逞不了强的,该是什么命,就老老实实地认什么命,一切拼争都是惘然!

韩愈在华山顶上悟出了点人生道理,可是迟了,这些道理只能让他下辈子去追寻了。

现在,他最现实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哪个有口福的野兽来超脱他的肉体了。

他要死了,要死得很惨。要像羔羊一样地被野兽一口口地撕吃掉。一想到这里,他又哭叫起来,呼天抢地,大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只惊得一旁的县令傻傻地望着这个大学士,目瞪口呆。他想:真想不到韩愈平时那么斯文的一个博士,身陷绝境竞也和山野村妇一样的贪生怕死,没有尊严啊。心里想着竟忘了害怕……

韩愈没死。他是命不该绝。

那日县里的差役见韩愈和县令久去不归,就找了几个登山高手上山寻找。待他们一路寻到顶峰见到韩愈时,个个都忍不住捂嘴窃笑。韩愈的样子也着实可笑,坐在地上像个傻子,瞪人的眼睛肿得像对核桃。几个人连忙小心翼翼地把他抬起来,就这样他还一个劲儿地筛糠似地抖个不停。一路上,韩愈紧闭双眼,死了似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双脚又落在山下平地时,才还了阳。

一场虚惊,有惊无险,却落了个人人忍俊不禁的大笑话,韩愈想起来就面红耳赤。

回到京城,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都来看他,见了面少不了又是一阵嬉闹。

刘禹锡道:“想不到退之兄差一点就退之华山了!”

“华山险啊!真险啊!”韩愈此刻提起来就心有余悸。

“换了我,摔死也要自己爬下来。”刘禹锡道。

“你没去,哪知道那道路险得就像鬼门关!”韩愈如是说。

“自己能爬上去,到底还是应该自己走下来。”柳宗元道,“不过,退之这次华山遇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是该庆幸的。”柳宗元虽然觉得韩愈骨头软,但也不想揶揄他,他知道韩愈已经很难堪了。

韩愈不语,他无言答对。自己走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让野兽吃了,也不敢自己走下来,他没那个胆,否则,就不会丢这么大人了。有时候他就是这样胆怯,胆怯得令人不耻,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一会儿,他的确有些羞愧,为自己在华山上的大哭,为自己在县令面前的失态,也为自己在衙役面前的胆怯而羞愧。但子厚说得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福也许快到了,他更愿意相信这一点是真的。

两年后,韩愈四门博士任期已满,不能再留任国子监了。

怎么办?是再继续留在京城求官,还是回到宣城老家去过平民生活?韩愈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嫂嫂死后,家中只有侄儿老成一人带着妻儿孤独度日,那凄凉、那寂寞、那孤苦、那穷困是他所不能想像的。老成早就想到京城来找他,他也早就想把老成接到京城来团聚,韩家到现在只有这两个男丁,他俩使命重大,韩家的重振要靠他们去完成,他们理应合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现在,韩愈四门博士没了?自己的生计都无从说起,让他如何去接老成?两家老小吃什么?

韩愈思前想后,头脑越来越清晰。

宣城是绝对不能回去的!乡村那种枯燥、乏味、贫困的生活,他再也不能适应了。虽说乡间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那里也有无数美好的回忆,纯朴的民风、善良的农人、开阔的良田、清新的原野。可是与此相伴的也还有贫困、饥饿、战乱和杀戮。

而京城却不同。京城多好!那纸醉金迷的生活,那声色犬马的氛围,那文人骚客的聚首是多么的让他兴奋、愉悦、开心啊!这一切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舍弃的!

最后,韩愈终于想明白了,他不能回乡下去!他要留在京城!一定要留在京城!京城机会多,耀眼的东西多。现在虽然没了官,但他决不能因一时的仕途受阻而舍弃下半生的前途。他还要拼争的。他相信自己还是有能力的。

“大人,请用茶!”绛桃温婉地站在身边,一片葱绿,一股暗香,韩愈不由为之一振。

韩愈侧目,伸手把甜甜的绛桃揽在怀里。绛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平日,不管韩愈遇到什么烦心事,什么令他百转愁肠的事,只要绛桃在身边,只要绛桃轻轻一声唤,甜甜一个笑,淡淡一股幽香,就会令他顷刻间忘了愁苦、忘了烦恼、忘了东西南北中。

上天给韩愈一个绛桃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