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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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以墙为纸(1)

以墙为纸

从苏州归来的颜真卿,似乎陡然长大了许多。不但认的字更多了,字写得更好了,懂得的事更多了,学习也更自觉了许多、刻苦了许多。用不着母亲催促、哥哥们监督,虽然家境竭蹶,布衣粝食,屡屡肚内半饱,却总是三更方寝,五更即起,夜以继日,朝夕勤学、苦读,苦练书法,务求对伯父元孙、姑母真定、母亲殷氏,以及外祖父在苏州讲给自己的每一段经典、每一首诗歌、每一篇文章、每一则典故、每一个或平凡朴素或幽微深邃之理,融会贯通,熟记于心,以博通五经微言、百家精理;务求将他们传授给自己的书法点、横、竖、折、撇、捺的下笔、运笔、顿笔、折笔、提笔、回笔,以及缓疾轻重、间架结构、布局谋篇之法,娴熟自如于笔下,并精益求精,日有所增。

他晚年的一首诗这样写道: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头应悔读书迟。

这首诗广为传诵,题目是《劝学》。也许人们并不清楚为颜真卿所作。其劝勉后辈勤学、苦学之诚笃恳切、苦口婆心,分明可见;字字句句,无不得自于颜真卿自己的切身经历,是对自己少年时期勤学、苦学情景及其感怀的真切忆写和描绘。高点明灯,苦读至夜半三更方才入寝,而五更鸡叫之时即翻身起床;也许并未头悬梁,并未锥刺股,也许会困倦,会打盹儿,却能凭借远大的志向、宏伟的雄心和坚韧的毅力,奋发自励,振作精神,夜以继日,日日不懈,孜孜以求。如果年轻时不知道这样早早地下苦功勤学,到了满头白发的暮年才捶胸顿足,痛悔自己幼年读书的慵懒、怠惰和荒疏,那就为时已晚,无可弥补。这是颜真卿回首往事,对自己以及身边无数人,或成或败的切肤经验的深刻省思和总结。

幼年颜真卿,不但能勤学、苦学,还能俭学——父亲的早逝,家境的败落,也迫使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地以十分节俭的方式学习。他自知一家人生计的艰难,能省一个钱,绝不多花半个钱。他心头深深地镌刻着母亲给他讲过的故事:父亲当年与伯父元孙一起寄养于他们的舅父殷仲容家,跟随殷仲容学书法,由于家境清贫,缺少纸笔,两人便以黄土和泥涂在墙上,以树枝、石块代笔,在墙上练字,时间长了,他们都练出了一手好字。特别是伯父,不但书法出众,还深知诸家书法之妙。玄宗皇帝曾命他判定数十卷诸家书迹之真伪,他一一辨别得清清楚楚,备受赞赏。他还曾作诗和玄宗,玄宗批答:“翰墨之妙,莫之与先。”20颜真卿也仿效父亲和伯父,墙上涂以黄土泥,以墙代纸,练习书法。墙上写满了,重新涂上黄土泥再写,写满了再涂,涂了再写……日复一日,孜孜不倦,不厌烦,不气馁,不松弛,不懈怠。在气候宜人的春秋两季自不待言,即使赤日炎炎的盛夏三伏天、寒风砭人肌骨的隆冬三九天,也从不间断。

不过,书法归根结底是写字之法,是把字写得好、写得耐看、写得让人赏心悦目之法;而字是要写在纸上的,无纸何以有书法?在墙上、纸上写字,不但会有迥然不同的感觉,也会有大相径庭的效果。以墙为纸,可以练“壁书”,但“壁书”毕竟只是书法的一种,所谓书法,则常指“纸书”;“以墙为纸”虽也可以是为着节俭而采用的练习“纸书”的代替之法,但墙只是能代替,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纸的。在经过一段时间以墙为纸的刻苦练习之后,颜真卿也会在纸上练习书法。同样,为了节俭,他总是先用淡墨,再用较浓点儿的墨,再用更浓点儿的墨,后用更更浓点儿的墨写,正面写了翻过来在背面写,背面写了再翻过来用浓浓的墨写……这样,通过墨色由淡而浓的变化和纸面的多次翻转,一张纸总能写四遍、五遍,甚至六遍、八遍,直到满纸墨黑,不能再写为止。

梦中的启悟

那是早秋的一天,颜真卿遵照伯父的要求,写完一篇文章,正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背诵《论语》。秋风习习,透过老槐树绿伞般巨大树冠的枝叶缝隙,太阳向地面洒下一朵朵形态各异的金花,两旁的石榴树上垂垂联枝的石榴果一天天硕大起来,由青而红,弥散着清香,成长着可爱。颜真卿一边背书,一边无心地观看着那一颗颗从密匝匝的绿叶中露出脸来的可爱的石榴果。背着,看着,看着,背着,迷迷糊糊地,禁不住上下眼皮竟打起架来了。清早起来读书,直到此刻,已近中午,一时实在太困倦了,太困倦了!

恍恍惚惚,蒙蒙眬眬,颜真卿感觉到有人抚摸自己的脑袋,抬头一看,是一个约摸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个儿不高,面目慈善,眼睛里投射着睿智、聪慧的光。伯父站在陌生人身后,面带微笑。真卿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陌生人,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伯父。

陌生人却向伯父摇了摇手,盯视着颜真卿。那闪动着炯炯亮光的眼神那么亲热,又那么谐谑逗人,开口便问:“颜公子,你叫真卿,小名羡门子,排行十三,对吧?不认识我这个老头子吗?你光屁股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颜真卿从没有见到过哪个陌生人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口吻面对自己、询问自己,还说他抱过自己,只觉得好别扭、好尴尬啊!不由得竭力地在头脑中搜寻着记忆: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伯父正要开口,陌生人却又向伯父直摇手:“还是我自己介绍吧!我叫贺知章。祝贺、庆贺的贺,可不是灾祸的祸、惹祸的祸!我可不想惹祸,也不愿遭受灾祸!你就叫我贺老头子吧!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是三天不见就心慌的好朋友,和你伯父元孙也是!”

“哦,是贺伯父!是写《咏柳》那首诗的贺伯父吗?”真卿不禁心花怒放,脱口问道。母亲和伯父都曾告诉过自己,贺伯父倜傥风流、才华横溢、诙谐善谈,有着“清谈风流”之誉,官居太常博士、礼部侍郎、秘书监、太子宾客,响当当的大官儿!他不但擅长吟诗,草隶的品位也很少有人可以比并。他写的那首《咏柳》,简直把春天的柳树描画得栩栩如生。他把下垂的柳丝儿比喻为绿色的丝绦,太贴切了!设问说,柳树美丽的纤纤细叶,是剪刀似的二月天的春风裁出来的吗?真是妙想天成,慧心雅致,美不胜收,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吟出口的!听母亲说,父亲病逝后,贺伯父前来吊丧,后来还让他的夫人和家中其他人多次来家探望、安慰母亲。但那时真卿太小,不记得他的相貌举止。此刻,他就站在面前,让自己一睹风采,颜真卿心里别提多高兴、多激动啦!

“哦,你也知道《咏柳》那首歪诗?会背吗?试背给我听!”贺知章捋着胡须,弯腰问真卿。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颜真卿背得口袋倒核桃般流利。

贺知章惊喜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是谁教给你的?”

“外公教的。在吴县。外公还说您是当今的大才子,大书家,大官儿!”

“你看我大吗?哪儿大?我可比你伯父矮多了!”贺知章说出口的话,总那么幽默风趣。

伯父笑了。真卿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惭愧!惭愧!元孙空长着个大个头啊!别的一切一切,都比贺兄矮多了!”伯父似乎很自惭。

“免了,免了,不要在贤侄面前自谦了。”贺知章对伯父直摇手,转身问真卿,“十五岁了,对吧?”

“是的。十五岁了。”真卿惊异贺伯父居然把自己的年龄说得这么准。

“奇怪我知道你的年龄?我可不是瞎猜,是日月告诉我的——信不?哦,不说这个了。刚才,你像是默默地背《论语》,能背一段——就背‘为政’篇中‘子曰:吾十有五……’那一段——给我听听吗?”贺知章停止了打趣,向面前的颜真卿提了个要求。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真卿脱口而出。

“不错,能讲讲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于学,三十岁自立,四十岁不迷惑是非,五十岁明白了天地之道,六十岁有所闻而不惊慌失措,到了七十岁,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越准则。”颜真卿回答道。

“讲得好,很好!孔老夫子十五岁志于学,听你伯父说,我们的羡门子可是不到十岁就立志学习了啊!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可以欣慰了!但是,不要怪我贺老头子多嘴,羡门子,孔子三十而立,你能二十而立吗?”

“真卿可不敢与孔子相比啊!但是,我想我能够不到三十岁就自立的!我们家的生计多艰难啊,我不能到了三十岁才自立,不能!”真卿的理由很充分。

“好,回答得好!很好!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与孔子相比呢?难道你不明白,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的道理吗?”贺知章也很有道理。

颜真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贺知章抚摸着真卿的头:“讲不出道理来了吧?没了道理,就应该听贺伯父的,发奋苦读!你身边有伯父、有姑母这样的鸿儒,有母亲、伯母——她们都满肚子学问,还有已经学有所成的春卿、允南、杲卿等各位兄长,有他们教你、指点你,何愁不早于三十而自立呢?”

“我……我会努力,会努力的!”颜真卿不愿让贺伯父失望,更不愿让伯父、母亲和一家人,还有九泉之下的父亲、舅父失望。

“好!贺伯父相信你。到你自立那天,我会来祝贺的!”

贺知章摸了摸真卿的头,又挥了挥手,转身与伯父一起去了厅堂。出于好奇之心,真卿偷偷来到厅堂之外,透过窗棂窥视。

厅堂的几案上,伯母已摆好了几碟菜、两只酒碗,一樽高高的桂花稠酒坛静静地恭候在碗、碟旁边。

“呵,有酒有菜!知章今天又要享口福了!”贺知章一走进厅堂,看见了几案上的酒菜,欣喜地捋着胡须道。

“饮中一仙21驾临敝舍,岂能无酒相待?只是自酿的浊酒一樽,粗瓷大碗,不成敬意。”伯父一边说着,一边斟满了两只酒碗。

不等伯父举碗相邀,贺知章已“吱儿咂”一声,将面前的一碗酒一饮而尽。“见笑,见笑,岂敢称仙!……嗯,桂花稠酒!嫂夫人酿的?好酒,好酒!”

“是的,夫人酿的。我被贬官回来后,夫人酿了一坛,正赶上践猷来看望我——唉,可惜他已英年早逝,与我等阴阳两隔了!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伯父摇着头,长叹一声,“前些日子夫人又酿了一坛,我一直舍不得喝。这不,正巧,今日与贺兄相见,一醉方休!”

“有人说我把醉酒栽跟头全不当回事,掉进井里反倒会鼾声大作,睡得香甜。我贺知章喝了酒会那么潇洒、悠闲、安逸吗?贺知章只知酒能解忧,酒能消愁啊!”贺知章哈哈一笑,自斟一碗,“其实,李太白有句诗写得好,我最喜欢。没有比这句诗更能道出饮酒之妙了:‘与尔同销万古愁!’22”

“好,与尔同销万古愁!”伯父与贺知章笑呵呵地举碗相碰。

连着呷了几碗,贺知章问伯父:“元孙兄,该出山了吧?”

“出山?元孙只知正道直行,不会拍马逢迎、苟合取容,能出山吗?有道是,虎离深山遭人欺啊!实不相瞒,元孙早已心如死灰了!再说,枉遭奸佞诽谤,至今创痛未平。何况已届花甲,子女中仅春卿一人以明经入仕,做了一介芝麻官,尚有四子学无所成;弟弟惟贞留下的十个侄儿侄女,也仅允南一人官拜郎中,不说侄女,六个侄儿尚未成人自立。就说真卿吧,你刚才看见了,是棵好苗子吧?若不训教成才,我颜元孙之身还有仁、慈在吗?九泉之下,将愧对英年早逝的弟弟惟贞,是为不义;无颜面对父母,大孝无存。不孝不仁、不义不慈,元孙将不但羞愧,也自负疚于心,枉活于世啊!”

“哦!为了子侄儿女,元孙兄不惜委屈自己的满腹经纶、一身才干!仁义孝慈如此,知章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贺伯父又呷了一碗,深沉地感喟道。

槐树下,颜真卿怦然心动:我不能有负于伯父的如此苦心啊!他猛地睁开眼来,面前不见伯父,不见贺知章。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地面上,洒在自己身上,暖烘烘的;习习秋风中,一颗颗青绿中透着红色的石榴果,把清香扑面送来……哦,是做梦?怎么会是做梦呢?

鸿儒的温暖

与颜元孙交往的朋友,还有陆象先、寇泚、源光俗、苏晋、崔璩等。源光俗、苏晋、崔璩等人,都是满腹经纶的鸿儒,也都是朝廷的官员。这些人大都很正派,很廉洁,很义气,都有一副热心肠。颜惟贞去世后,他们都曾来颜家吊唁,以后还曾多次来家看望,都很关心真卿一家人的温热冷暖。颜真卿虽然记不得他们的体形相貌、言谈举止,但却深深感受到这些鸿儒的温暖。颜真卿的哥哥允南已经入仕,官拜郎中,不但以其才华为寇泚、陆象先、尚书韦陟、陆景融等人所赏识,还以其待人的诚恳,与相国房琯、尚书韦陟、张倚,结为忘年之交,与河南陆据、彭城刘炼、刘秩、陇西李揆、河东裴士淹结为莫逆之友。颜允南的这些朋友,也都不时地如春风送暖,给予了颜家、给予了真卿及其兄弟们,以各自不同的关怀和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