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18816200000035

第35章 进退频仍(1)

文序座师

上元二年(761)二月以来,天气总是沉闷的。天色黯淡,黑云块块,没有惊雷,没有暴雨,很少有风,连小雨也很少,树木无力地耷拉着枝叶。颜真卿进入朝堂,似乎总有人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有人侧目以视;当然也有人投以同情、敬佩的目光,有人则忧心忡忡、惴惴不安,那神情似乎在祈愿着平安。颜真卿在无形的压抑、沉闷中,依然恭谨竭诚、勤勤恳恳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直到八月间,才在沉闷中忽地飘来一股清风,感觉到一种渴待已久的清凉、慰藉。这清凉和慰藉,来自当年赴试进士时的座师——尚书省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孙逖的儿子,邀请颜真卿为他父亲的文集作序。孙逖已病故四年,当时,颜真卿在蓬州长史任上,噩耗传来,曾悲痛失声。

孙逖为官清正,慧眼识才,知人善任;颇善诗文,辞理精妙,意趣横生。玄宗李隆基曾赞称其文墨超凡。孙逖于中书舍人任上,起草诏令,文辞之精炼妥帖,至于一字不可更改。颜真卿还依稀记得其二十岁时的大作《宿云门寺阁》:

香阁东山下,烟花象外幽。

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

画壁馀鸿雁,纱窗宿斗牛。

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

这首诗,格调何等夐远,情韵何等悠长啊!绍兴之南,东山之下,云门寺内香烟袅袅,于云雾缭绕、山花烂漫之中显得那么清幽。今夜,我就投宿于此了!千峰昏暗,油灯高点;卷起窗帷,遥想那浩渺的太湖,该是一片秋色啊!——这颔联真是异想天开,描绘了一幅多么优美的如画美景!对仗又是何等工稳、何等绝妙啊!古老的云门寺,阁内的壁画已经脱落,只剩下高飞的鸿雁;它又是多么高峻啊,纱窗之外,斗牛星似乎伸手可触!睡梦之中,恍恍惚惚,登天之路已近,长空苍茫似镜,我驾着白云凌空翱翔。诗人逸兴遄飞,奇思异构,放笔天地,而密合无间,环环相衔,瑰丽蕴藉。

颜真卿欣然应诺为座师作序。他认为孙逖不仅诗文清正,理达辞华,而且为官正直、正道、正派。而这种正直、正道、正派,正是他所敬仰、追慕的。有感于朝堂上李辅国之流的奸佞之气、邪曲之气、秽恶之气,他不能不抓住这个歌颂清正和正直、正道、正派的机会,而一吐胸中块垒。

这天,从官衙回来,匆匆地吃了晚饭,迷茫夜色中,颜真卿便来到书房,点亮油灯,握笔在手,却不知如何写起。

忽地,颜真卿脑际浮现出了长安老宅家中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此刻,它还是那么神采盎然,身姿端正,正襟挺立吗?会的,它仍然会是那么正气……未及“一派”二字蹦出脑际,这个“正气一派”的“正”字,使颜真卿顿时灵感勃发。对!这篇序,就写孙逖公的“正”——为文的正气,为官的正气;而从为文的正气着笔。

颜真卿挥笔写道:“古之为文者,所以导达心志,发挥性灵,本乎咏歌,终乎雅颂。”127 诚如五世祖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所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意为皮肤,华丽为冠冕。”诗文之道——或称理与气,如心肾、筋骨一般,是诗文的质,是其生命所在;其所叙之事,以及华美的语言、巧妙的结构等,都是文,像是穿在身上的衣服、戴在头上的帽子一般。诗文不可理胜文薄,当质文兼备,谐和适中。但历来文章或重文轻质,文多道寡,或重质轻文,道不及文,而近世文苑,重质轻文之风甚盛,无不失之于文质失宜,“莫能适中”128。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129 中和乃万事万物的基本原则、普遍规律。诗文中的质与文也不例外。那么,为文者能否做到质文谐和、相契适中呢?颜真卿从此切入,转向对座师孙逖诗文的评论:

其或斌斌彪炳,郁郁相宣,膺期运以挺生,奄寰瀛而首出者,其惟仆射孙公乎?……

公风裁征明,天才杰出。学穷百氏,不好非圣之书;文统三变,特深稽古之道。故逸气上跻,而高情四达。

说到诗文的既重文又重质,文质彬彬,光华四射,应和着时运而昂然降生,在四海之内特立独出,当非孙逖公而莫属了。孙逖公风范明达,天赋才气,杰出于众。他学贯百家,遵守正道,不屑于一睹违背圣贤之道的那些歪书邪论;他的诗文,兼容了天下变化着的文风之长,非常善于从古人的遗产中汲取营养。所以,总是蒸腾着一种超越凡常的奇光异彩,其高尚的情思,远远地四面弥散。

颜真卿赞同、尊重座师孙逖公文风的正气,更崇拜、仰慕其清正、清廉、清明的官风。

孙逖才华非凡,不足十岁便能写文章,十五岁时,相国齐公试着让他作赋,孙逖“雅思遒丽,援翰立成”。不但写得快,抓起笔立地成篇,而且意蕴高雅,辞采绮丽。齐公很吃惊,相约为忘年之交。此后,孙逖名声大振,“年未弱冠而三擅甲科”,吏部侍郎破例地给予了重礼相待。为文以运思精密享有盛名的宰相张说,更欣赏其所撰策文,诵读之余,常常心醉神驰。孙公的文章,真是“卓立千古,传于宇中”;其诗“必有逸韵佳对,冠绝当时,布在人口”。名儒、辞采超群的宰相张九龄,曾经想从他的诗文中找出些毛病,但阅读、沉吟许久,竟不能改一个字。

最让颜真卿崇拜、敬仰的,是孙逖的为官正气。

公文雅有清鉴,典考功时精核进士,虽权要不能逼。……夫然,可谓人文之宗师,国风之哲匠者矣。

孙逖公可谓高人雅士,学问渊博,有着明察秋毫的辨识贤才的眼力和睿智。记得开元二十二年(734),尚书省主持进士科考试,他以考功员外郎之职主考,公平地、公正无私地、一丝不苟地、洞烛幽微地严格审核,分辨优劣,评判庸隽贤愚,不受任何权高位显的达官贵人的威逼、胁迫,更无视于他们的暗示或授意。他所奖掖、拔擢的二十七人,几年之内于鸿词科判入甲等的就有十六人,官授校书郎的九人,其余的都在当时很有名望,以后都当了高官。第二年负责贡举,也是这样。所以,凡进士及第的,莫不感激、赞颂孙逖公的公正、公平。正是因为如此,可以称他是塑造人文的一代宗师、创造诗文的国风哲匠——此言也许不无溢美之嫌,但却分明透显着颜真卿对清廉、清正、清明的为官正气的憧憬、向往和祈愿。

时已深夜,颜真卿完成了孙逖公文集序言的撰写,放下笔来,舒展腰肢。窗外,天高云淡,秋月高挂,星辰点点,恍如白昼。老槐送来习习秋风,其树冠之中的秋蝉爽心地唧唧鸣叫。颜真卿一时觉得不胜清爽。这感觉,固然来自于秋月、秋风、秋蝉,却似乎还来自于别的什么。是来自一吐久已郁积胸中的情思吗?是来自对座师为文、为官正气的赞美吗?……

进退频仍

仅仅过了半年多,宝应元年(762)四月,上皇玄宗李隆基、皇帝肃宗李亨父子相继去世,太子李豫——原名李俶即位,他便是代宗。代宗李豫初登帝位,慑于太监、开府仪同三司、兵部尚书李辅国的骄纵专横,更忧惧其手握禁兵之权,也由衷感激他在父皇肃宗病重之时,与内射生使三原人程元振一起,以其重兵在握,平息了张皇后与越王李系密谋策划的萧墙之祸,保护并且拥立自己登基。委曲求全与感激交织一体,代宗李豫竟于朝堂之上,以帝王之尊,敬称李辅国为“尚父”而不称其名;事无巨细,都征询李辅国的意见,唯其言是听。群臣出入宫中,也都要先去谒见这位早被阉割了的天子“尚父”;不得李辅国的批准,你就躲在一边待着吧。

大约代宗李豫对颜真卿在蓬州深得民心的出色政绩有所耳闻,并很为感动,五月间,颜真卿面前忽地柳暗花明,由蓬州长史被迁为利州130刺史,从一州之副升而为正。此事肯定是征询了李辅国意见的,“尚父”不点头,代宗李豫有那么大胆子下诏吗?令人不解的是,两年前,李辅国对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率百官上表请问上皇玄宗起居的事,恼羞在怀,怒不可遏,曾上奏肃宗李亨,将颜真卿从居于台、省的尚书贬谪外放为蓬州长史,犹自心有余火,气未尽消,如今要将颜真卿从偏僻的蓬州之副长史擢升为较近于京师长安的利州之长刺史,李辅国竟没有从中作梗。究其故,大约因颜真卿实在政绩卓著,难得弹拨,且利州刺史仍不过一介外官,在李辅国看来,无碍于大体,不值得为此而耗费唇舌,惹代宗李豫不快——毕竟他是皇上,不能不给他点儿面子。自己如果轻轻摇摇头,固然代宗李豫绝不敢再提擢升颜真卿的事,朝堂内也无人敢于非议,但终难堵住朝堂外的闲言碎语、怨声载道啊!如果还有别的缘故,可能是当时升迁、移任的官员较多,这位天子“尚父”李辅国日理万机,未能逐一细细审思,有所疏忽所致。还有可能,李辅国以为,远黜蓬州,已使颜真卿受了教训,如今略予拔擢,看看他会不会明白过来,向自己靠拢,看自己的脸色处事!——不过,这一切都是分析、猜测。李辅国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颜真卿何以能够再次擢升,已成为扑朔迷离的不解之谜、历史未知。或许,这些缘由都不是无端揣测,它们一起相互作用,因缘融会,才使代宗拔擢颜真卿的诏书能够顺利发出。

在此,还得补充一句,如果李辅国真的冀望于颜真卿有所悔悟,向自己靠拢,以后看自己的脸色行事,那实实在在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颜真卿一颗忠魂,一派正气,怎么可能向骄纵专横的阉竖宦官低头、靠拢呢?

历史常常是捉弄人的。颜真卿接诏将赴利州,而利州的州城却为羌人团团围困,使他无法到任。这不但向颜真卿心中的喜悦泼了迎面冷水,使代宗李豫的金口玉言变而为无法兑现的空口许愿,也使李辅国的梦幻化为一枕黄粱。不过,代宗李豫并没有将颜真卿悬空起来,使他有官无职、不知所往。于是,十一月间,大约仍在利州城外,秦岭脚下,日日顶着顺嘉陵江吹来的数九天寒风,焦灼地苦苦徘徊的颜真卿,再次接到诏书,回朝待命。

长安的天气截然不同于嘉陵江畔的蓬州、秦岭南麓的利州的那种温润与和煦。数九隆冬,阴沉寒冷,河水冰封,白雪皑皑,茫茫一片,只能从行人和车马的行迹辨认道路;凛冽嘶叫的西北风似一束束看不见的长针,直刺向人的体肤,深深地砭入人的肌骨。

颜真卿走进敦化坊家门,一眼便看见了庭院中那棵老槐。严寒中,那历经岁月沧桑、裂纹道道的主干,似乎更挺拔、更苍劲、更粗壮了许多;虬枝盘绕、遮风挡雨的树冠,也更庞大了许多。老槐左右的两棵石榴树也似乎高大了许多、老成了许多。老槐、石榴虽然都光秃秃地落尽了绿叶,密集的细枝上压着白雪,挂着一根根冰柱,却傲然挺立,神色伟岸而冷峻。西北风吹过,白雪在飘散,冰柱在坠落,老槐、石榴似在如释重负地一声一声长嘘,向颜真卿表达着虽然久别重逢,但并不怎么惊喜的致意和迎候。颜真卿却顿觉亲切,不由得疾驰向前,抚摸着老槐,心中思潮翻卷……

一连几日,颜真卿与兄弟、堂兄弟们及其众子侄们相见,悲喜交并,述说不完骨肉同胞的思念,抒发不尽契阔咫尺、天涯沧桑的感慨。时任国子司业的二兄允南,病重在床,颜真卿侍奉于身侧,却未料二兄已病入膏肓,未过十日便溘然而逝。想起自己童年时期二兄对自己的关怀和“师训”,颜真卿不禁悲从中来,痛怆难忍。

泪水还在不自觉地涌流,后事还没有处理告罄,心灵还在悲痛的油锅中煎熬。而回朝待命,仕途将会产生什么变化?外放天涯海角还是内任于朝堂?又时时令颜真卿惴惴不安,惶惑忧郁。却完全没有想到,开元初年的“神童”,曾以其罕有高才,为解决朝廷的财用之困而功绩卓著的户部侍郎兼京兆尹、判度支盐铁转运使刘晏,以“文学正直”,推荐颜真卿取代自己任户部侍郎。颜真卿与刘晏并不相识,大约因刘晏去年被酷吏敬羽所诬陷,颜真卿也曾遭受敬羽诬陷而被贬官远方,二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且因其任官之地与蓬州相邻,刘晏得知颜真卿于蓬州政绩卓然,深得民心。代宗李豫以为颜真卿“忠义在躬”,“能鸣风雨之晦”——一身忠义,有着能在风雨凄凄、天地昏暗中,雄鸡般引吭高歌,为朝廷消忧解愁的杰出才能;刘晏的举荐,“殊惬朕怀”131——正合我的心意。于是,颜真卿又一次居官侍郎,不过,不是在刑部、吏部,而是在户部。回想五年之中的进退频仍——至德二年(757)十一月由宪部尚书、御史大夫贬同州刺史,迁蒲州刺史,再迁饶州刺史;上元元年(760)由升州刺史、充浙江西道节度使被贬官回朝;上元二年(761)由刑部尚书贬蓬州长史,自己的仕途实在太坎坷、太艰险了啊!于今回朝,突然身居要职,颜真卿不免又惊喜,又感激,又担心,又胆怯,“寤寐无宁”,惴惴不安,深觉“粉身糜躯,罔知攸答”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