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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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升州遭谗(2)

仍然出于对社稷安宁、百姓安居的祈求,颜真卿诚心所至,接连做了两件事:

一是上表乞御书。此事源于上年冬,颜真卿还在升州之时,肃宗李亨遣使宣旨,从山南西道的洋州兴道县118,至升州江宁县119秦淮太平桥,于各州县临江近城处,各置放生池,共八十一处。意在以释放水生动物于池,而保全其生命之举,广施仁爱,惠及虫鱼。颜真卿为此撰文,并以自己的俸钱采石镌刻,名曰《天下放生池碑铭》,颂扬肃宗皇帝的仁德。碑文又用绢帛抄写了一本,交朝廷使臣奉进,乞肃宗皇帝御书碑额,但未得回复。回到京城后,颜真卿再一次上表乞求御书,却觉得去年所书碑文笔画稍细,担心不能经久,又擘窠大书一本,随表奉进,终于如愿以偿,得到肃宗应诺。

放生来源于佛教,碑铭中将儒家仁道融入佛教放生之举,不乏弘扬儒家仁德思想之意。其大意说,有着古人的聪明睿智、天神般的伟力,却并不杀生的人,不是陛下你还能是谁呢?过去,殷商的首领商汤很仁善,打鱼时总是网开一面;汉武帝施恩惠于困窘的游鱼,得到了受恩的鱼儿口衔宝珠相赠的报答。流水拯救了干涸待毙的鱼,宝珠以其价值连城获得美名。事情发生于当时,但其创造的福祉却将传袭永远。这些逸闻旧事,“岂若我今日动者植者、水居陆居,举天下以为池,罄域中而蒙福”——哪里比得上我们今日豢养、栽植那些或生长于水中、或生长于陆上的有生之物,把整个天下都当作放生之池,让整个天下万类都能够享受到福分?颜真卿感叹道:置放生池,这种借助于佛教陀罗尼加持的功效,断除烦恼不断产生的根源,当然只是佛教徒心中的美好愿望的举措,与古圣前贤的行为相比照,何其相似啊!

肃宗李亨广置放生池之举,其实不过是无足称道的煦煦小仁,不过是为自己戴上仁爱面具的欺蒙人心之术而已。颜真卿又是自己撰文、两番书写,又是两次上表祈求御书碑额,又是自以俸钱采石镌刻,予以歌颂。似乎是阿谀,是拍马,是谄媚,是取媚,更是深笃的愚忠,其实,归根结底出于一种信奉佛教的心理,是封建士大夫爱国和仁德心理的曲折表达——心里萦回着对国家、对百姓的隐忧,期待着“举天下以为池,罄域中而蒙福”的仁政、善政的实现,渴望着朝廷能够把对水生之物的仁善放生,推而广之到天下百姓,使他们普遍得到安居乐业,都能够摆脱生命之忧,摆脱贪官污吏、豪强恶绅的盘剥、敲诈、鱼肉等诸般苛政,自由自在地终其天年。颜真卿撰文并采石镌刻《天下放生池碑铭》的意义几乎是无足道的,然其书却工笔擘窠,端方雍容,筋力劲健,丰腴饱满,气势磅礴,挺然奇伟,堪称颜体楷书的炉火纯青之作。

二是率百僚上表,请问上皇起居。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上皇玄宗李隆基从蜀地回到长安以后,一直居住在兴庆宫——他喜欢兴庆宫,从长安出逃蜀地前就住在兴庆宫。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内侍太监高力士侍卫于身旁。肃宗李亨又命玉真公主、梨园弟子等相伴娱乐。玄宗李隆基于此闲居无事,常常登临兴庆宫内长庆楼,路人经过楼下,往往瞻仰、下拜,高呼万岁,玄宗也便在楼下设酒食相待。他还曾经召见某将军上楼宴饮。总管太监李辅国虽然深得肃宗李亨青睐,大权在握,但玄宗李隆基身边的人都瞧不起他。李辅国怀恨在心,更想立个大功,巩固肃宗皇帝对自己的宠信,于是抓住这些事在肃宗李亨耳边极力煽惑,说上皇居住在兴庆宫,经常与外面的人来往。上皇身边的陈玄礼、高力士,暗自策划着不利于陛下的事。六军将士对此心中很不安。李辅国说他劝说过他们,但也无济于事。于是,肃宗李亨开始对父皇李隆基是否企图东山再起心怀疑虑。李辅国出主意说:皇上应该为国家前途、命运着想,不必像凡夫俗子一般遵奉孝道,听任太上皇住在兴庆宫。兴庆宫与百姓居住的街坊相近,墙垣低矮,是不适于太上皇居住的。大明宫内高墙深院,戒备森严,将太上皇迎来居住,可以杜绝小人蛊惑太上皇的视听。肃宗李亨忧心忡忡,未予同意。兴庆宫养马三千匹,李辅国假称肃宗之命,将马赶走,只剩了十匹。李辅国又让六军将士在肃宗面前哭号叩头,请求将太上皇迁居。肃宗仍然犹豫不决,未予答应。上元元年(760)秋,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假托肃宗的话,迎接太上皇玄宗去游赏太极宫。到达睿武门时,李辅国率领五百骑马的弓箭手,于马上拔刀出鞘,拦在当路,上奏玄宗:皇帝因兴庆宫低洼狭小,迎接太上皇迁居宫内。玄宗李隆基大为惊恐,几乎摔下马来。高力士斥责李辅国无礼,喝令他下马,李辅国无奈地下了马。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与自己共同牵住玄宗的马勒,护卫玄宗前往太极宫,在甘露殿住下来。李辅国率领将士退出,留下侍卫的只有几十名老弱兵士。陈玄礼、高力士以及以前伴驾的公主、宫女等,都被远拒;任玄宗一人形影相吊,孤独愁闷。当天,李辅国与六军大将向肃宗请罪,肃宗李亨为李辅国之举而窃喜,反而安慰他们,赞许他们意在遏止小人蛊惑太上皇,防微杜渐,维护国家安宁。

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一向对李辅国的专横耿耿于怀,却又十分无奈,目睹了此事的发生,便率领百官呈上表文,请问太上皇玄宗的起居饮食。此举无异于向肃宗的孝道质疑,并狠狠地打了李辅国一记耳光。肃宗李亨心中忿忿然不快,勾起了对颜真卿的桩桩旧恨夙怨;李辅国怒火燃胸,哪里忍受得了?适逢有酷吏之名的御史中丞敬羽上表毁谤颜真卿,一纸表章,与肃宗李亨此拍彼合;加上李辅国一而再地落井下石,便铸定了颜真卿的被贬黜。诏书很快下达,刑部侍郎颜真卿出贬蓬州120长史。

其实,颜真卿此前并未被肃宗李亨真心视作股肱、亲贤,也并未诚意地委任以要职。肃宗李亨在对颜真卿此前的《谢浙西节度使表》等几份“谢表”的“批答”中的话,原不过封建帝王羁縻臣下之辞而已。颜真卿却以其愚忠,信以为真,感激涕零!颜真卿搅和在肃宗李亨与玄宗李隆基父子间的派系斗争之中,向玄宗请问起居饮食,只是出于儒家根深蒂固的忠孝、仁善观念,绝非识见高明之举。但他被贬黜而并不后悔,并不沮丧,并不悲观,贬黜就贬黜,仍然一如既往,痴心不改。

上元元年(760)八月十六日,秋高气爽,万木蓊郁。颜真卿忠魂耿耿,正气浩然,乘舟沿嘉陵江而下,前赴蓬州上任。

书颂鲜于

颜真卿怅然前赴蓬州,途经阆州新政县121,与成都兵曹鲜于昱相遇。鲜于昱请颜真卿为其父鲜于仲通撰、书《鲜于氏离堆记》。离堆者,新政城南数千步外、嘉陵江边不与众山相连的一座山,笔直向上几百尺,壮美瘦削,或倾斜或壁立,雄伟肃穆,上有峻美奇石,下有回旋激流。鲜于仲通曾于其上开凿石堂,移栽花木,以为风景名胜。颜真卿所以欣然答应撰、书《鲜于氏离堆记》,原因在于:

第一,天宝年间,颜真卿居官御史台,鲜于仲通曾兼御史之职,二人算是同僚。颜真卿堂兄春卿之子颜纮曾官阆中县尉,得到过鲜于仲通的关照。到了肃宗李亨朝,鲜于仲通之弟叔明又与颜真卿二兄允南、弟允臧为台省同僚。颜氏、鲜于氏两家,可谓通家之好。

第二,在颜真卿看来,鲜于仲通是忠于社稷的,且也有忠而遭贬的经历,与自己心有戚戚焉。鲜于氏家族原在北方,唐初因仕宦而定居新政。鲜于仲通不但轻财尚义,果于然诺,“以财雄招徕贤豪,施舍不倦”,而且“慷慨发愤”,“养蒙学文,忘寝与食”122。当杨国忠任新都县尉、尚未飞黄腾达之时,鲜于仲通曾经给予过资助。唐玄宗李隆基尚武开边,欲征伐南诏,深得唐玄宗宠幸的杨国忠感恩图报,举荐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率领大兵出征,几乎全军覆没,随后,迁任京兆尹。杨国忠以宰相掌管铨选,获选者求媚,请求立碑于尚书省门前,以颂扬“圣主得贤臣”。朝廷“敕京兆尹鲜于仲通撰文,玄宗亲改数字,镌毕,以金填改字处”。123所谓“贤臣”,自然指杨国忠。立碑为杨国忠歌功颂德,鲜于仲通系奉旨而为。鲜于仲通曾经与杨国忠有过瓜葛,但毕竟不是同党,任京兆尹,“威名素重,处理刚严”,十二年后“以忤杨国忠,贬邵阳郡司马”。124人们误以为鲜于仲通乃杨国忠党羽,且对其征伐南诏之败颇多斥责。颜真卿因触怒李辅国,又遭酷吏毁谤,再次被贬,远去蓬州,想起鲜于仲通因忤杨国忠而遭贬谪的经历,不能不产生惺惺相惜之感。提笔撰、书《鲜于氏离堆记》,不但深寓为其正名之意,也便自自然然,不无借着他人灵堂以哭自己恓惶的意味了。

第三,乾元元年(758)六月,归降大唐不过半年的史思明再次叛变。当时,伪大燕皇帝安庆绪据有邺城125附近的七郡六十多座城池,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于九月间会同多路兵马进军讨伐,安庆绪连连大败,四面楚歌,走投无路,向史思明求救,并表示愿意让出皇位。次年正月初一,史思明在魏州126举行大典,自称大圣燕王。颜真卿前赴蓬州之时,正是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会同回纥兵马,奉旨将进击安庆绪、史思明之时。安、史二贼的末日即将来临,不能不令颜真卿精神振奋,满怀着社稷中兴的憧憬。

正是缘于昔日同僚的情谊、鲜于氏对社稷的忠贞和被贬黜的经历,以及当时颜真卿心头在怅然中增长着的振奋和憧憬,营造了颜真卿接受请求,撰、书《鲜于氏离堆记》的欣然心态。远贬蓬州,颜真卿虽然不无怅然,但比之于身在平原的军政倥偬、居于凤翔行在的替君解忧、贬官蒲、饶和移任升州的安抚一方,心中少了些焦灼而多了些平和,少了些急迫而多了些从容。这便使其笔势刚健雄厚,结体宽博劲挺,观之古雅秀拔,斩金截铁,气势磅礴,震撼人心,展现着“颜体”楷书的独特风格,也折射着自己的忠贞和正气。

此后,颜真卿还为鲜于仲通撰、书了“神道碑铭”。后世有人误以为鲜于仲通为杨国忠的党羽,也因之对颜真卿撰、书《鲜于氏离堆记》和鲜于仲通“神道碑铭”颇有微词,笔者不能不为高风亮节、忠魂正气的颜真卿而惋惜,而呼号冤屈!

时势的风云变幻,也证明了颜真卿此前在升州为着社稷安宁、百姓安居,而忠魂一颗、正气一腔,未雨绸缪,“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举措的睿智和正确。颜真卿贬黜蓬州不到三个月后,江淮一带即战火陡起。宋州刺史刘展带着宋州全部兵众七千余人突袭广陵,并向各州县发出公文,声称驻守扬州的淮南、浙西、江西节度使都统李峘造反;李峘发兵南渡长江抵抗,也向各州县发出公文,声言刘展造反。各州县不明究竟,不知谁真谁假、何去何从。刘展麾下兵伍的凶猛恶狠素有威名,江淮一带官民无不听其名而丧胆。朝廷欲除刘展,下诏命刘展接替李峘为都统,密令李峘在刘展解除宋州兵权、赴任扬州途中乘机捉拿。狡猾的刘展接诏,表示乐于升任都统,但却不愿放弃宋州兵权,率领着宋州的全部兵将七千渡过淮河,前往扬州。李峘哪里是他的对手,阻截惨遭失败是注定了的。刘展大获全胜,并乘胜攻伐,几天之内连得扬州、润州、升州,攻克宣州、湖州,接着占领了淮南、浙西大部,聚兵万人,骁骑三千,狼奔豕突于吴越江淮,濠、楚、舒、和、滁、卢诸州,尽为所陷。这场叛乱直到第二年正月才被朝廷兵马平灭。当日毁谤颜真卿的防备不虞为无事生非的宗室“亲贤”——都统李峘,自己制造了自己贬谪袁州的前程,不久即抑郁病死,实在活该!令人痛惜的是,在此之前,江淮一带未受兵燹之害,此次刘展叛乱,使这一带惨遭劫掠荼毒,不知多少百姓因此而颠沛流离,饱腹不得,甚至丧身旷野!

朝野内外的有识之士谈及此事,没有不赞赏颜真卿的未雨绸缪,而斥责李峘的鼠目寸光和心术不正的。有人出主意,要颜真卿上表,质问李辅国,当日到底是他捕风捉影,还是李峘有眼无珠、不察刘展的腹中祸心?或者是李辅国与刘展沆瀣一气,有意打击忠良、庇护奸邪?还有人出主意说,如今你若找李辅国讨公平,他不敢不给你加官晋爵的;他若敢支吾,你就奏他个荫庇叛贼、陷害忠良。当时,肃宗李亨龙体恹恹,生命垂危,也许已无力问政,但新帝一旦登基,是不会有他好果子吃的。颜真卿婉言推拒。他想,当此国难迭起之时,为官者不能替朝廷分忧,安定社稷,而营营于一己之冤屈,求取一己之腾达,非良臣之所为也。

正是由于时刻心忧天下,颜真卿并不因刘展的果真反叛而自视高明、自恃正确,也并不上书朝廷,为自己的升州被贬而鸣冤叫屈。他仍然无怨无悔、平心静气地以长史之职,屈居于蓬州刺史之下,不摆老资格,不盛气凌人,更不大事不能做、小事不愿做。不但为了一州百业、千万百姓而任劳任怨,料理政事,恤贫救灾,兢兢业业,孜孜不倦,而且为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疾苦而千忧百虑,心劳日拙。如此忠魂,这般正气,怎能不深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