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18816200000033

第33章 升州遭谗(1)

突然的升迁

艳阳高照,蓝天如洗,白云轻飘,和风轻拂,百鸟鸣唱。饶州大地,万木葱茏,蓊蓊郁郁。田园里,嘉禾片片,碧波荡漾,穗长籽圆,丰收在望。城内街衢,店铺座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生意兴隆,秩序井然;小贩的高叫声,卖艺人的弹奏声、呼喊声,与行人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虽然喧嚣却并不聒耳。好一派祥和、繁华的景象!

这是乾元二年(759)六月四日。朝廷派遣中使来到饶州传旨:拜颜真卿为升州108刺史,充浙江西道节度使,兼江宁军使。这实在是突然的、想不到的升迁!在深为当今皇帝李亨信赖的阉宦李辅国专权恣肆、横行朝堂的今天,朝廷竟然会把令许多官员昼思夜想、垂涎欲滴、多方钻营而不得的如此要职赐给颜真卿!且不说升州西近长江,为江南重镇,物产十分富饶,素称鱼米之乡;且说浙江西道节度使,所领升、润、宣、歙、饶、江、苏、常、杭、湖十州,尽是富庶之乡,这对颜真卿实在是大宠信、大拔擢、大荣耀啊。节度使虽然是朝廷命官,实为一方诸侯,走出京城,真是山摇地动,气焰熏天,威风八面,万人惊恐。其职权威势,倾覆四方。在这叛贼未灭、安庆绪继其父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于洛阳的乱世之中,节度使更显得威重百官,开口惊风雨,抬足震河山。他们有的称雄一方,不如意之处,虽朝廷之令断然不从,天子不能不有所容忍、宽宥和退让。虽说朝廷为了抑制节度使的权力,去年在淮南东、江南、浙江西三道节度使之上加设了都统,但都统手中无兵,能不能统辖得了节度使,朝里朝外都心存疑虑。所以,当肃宗皇上派遣中使远来饶州,宣读了圣旨,并将节度使的双节双旌交给了颜真卿(正常年月是要在朝堂上由皇上面赐的)的时候,颜真卿激动地口里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以谢隆恩,心里却不胜吃惊之至。看来,李辅国之流难蔽圣聪,当今天子真是天纵英明啊!但不知为什么,颜真卿总觉得惴惴不安,排遣不去萦绕心头祸福难测的担忧。他不禁想起了“行于所当行,退于所当退”的古语,自问莫非到了“所当退”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五天后,六月九日,颜真卿在启程之前,还是照例派遣使者进京,送呈昨夜撰写好的《谢浙西节度使表》。表文说:升州之地,乃古代吴国旧地,分享着九州重要权力。以东海之水煮盐,足以自用;凭借着自西而来的长江而可以固守。此地实为天险之地,是古代六朝帝王的都城。所以,魏文帝曹丕曾经望而嗟叹,甘愿以长江为南北界限,而放弃统一南北的企图;秦苻坚仗着他兵力雄大,欲将触角伸向江南,结果丧失了百万之师。这些胜败得失,哪一个的根源,不首先在于升州的地理形胜?犹如腹腔与心脏的密切相关,历来天子总是把此地交给亲近的贤明之臣;而这些亲近贤者镇守此地,也都觉得很难。我一向平庸、微弱,如今,却把如此重任交我担负。所以,接受这个任命的那天,我便把这种荣耀当成忧愁、忧惧、忧虑,不胜忧心如焚。我今天便启程赴任,途经都统节度观察使李峘官衙,办理好有关手续,立即就去升州。颜真卿表示,到任之后:

即当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假陛下英武之威,遵陛下平明之礼,一心戮力,上答天慈。……

肃宗李亨看见颜真卿的谢表,十分赞赏,在“批答”中盛赞颜真卿的学识、德行、才干闻名于朝,意志策略宏伟壮观,屡经艰难困苦,而不改青松翠竹般的坚强。他说,江宁——升州为古代帝王的都城,是极为重要的军事设防重地,如果不是德行高迈、久经考验之臣,岂能轻易居于此地、担任如此重要的官职?肃宗还以无比信赖的口吻写道:“委卿忠诚,俾当连帅,宜宏筹略,为朕缉熙。”明明白白地告诉颜真卿,所以把如此重要的官职委任给你,是因为看重你的忠诚和才干,希望你发扬自己的筹谋之长,为我朝创造祥和与兴旺。肃宗的批答,当然不无鼓励之意,但对于颜真卿德、才的评价,却绝非言过其实、虚意奉承的夸赞或溢美。他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颜真卿将谢表呈上去了,决心也下定了:不管是祸是福,为了大唐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定当“以荣为忧”,鞠躬尽瘁,恪尽职守,绝不枉负朝廷厚望。是万丈深渊,跳下去!是刀山火海,扑上去!

按照大唐礼仪,节度使行则建节竖纛,前呼后拥,仪仗前导,高张朝廷赐予的旌节,威风八面,浩浩荡荡;所到达州县,当地官员须建筑节楼,吹奏鼓角,列开仪仗,隆礼相迎。这般威势,这等礼遇,高居人上,光耀无比,对于颜真卿来说,恐也是向往、倾慕已久的事。但在这兵祸未息的乱世之中,在这百姓不堪劳役赋税重压、啼饥号寒之时,若如此劳民伤财,大肆挥霍,心中怎不负疚,怎得安宁?颜真卿不愿让百姓指着脊梁骨骂自己。思来想去,他决定免去一切可免的礼仪,掩了旌纛,免竖杖节,悄悄然离开饶州,无声无息地踏上征途,赴升州上任去了。

枉遭谗谤

颜真卿冒着六月的暑热,晓行夜宿,趱步驰驱,不日即来到升州。

赴任升州大不同于被贬蒲州,颜真卿却同样以股肱大臣——如今更是“亲贤”自居,拳拳然“以荣为忧”,一派忠诚,一派勤谨,诚惶诚恐,雄心勃勃,竭尽全力地履行自己写在“让”表中的承诺。未雨绸缪,修甲兵,抚将士,视察要津,不敢稍有懈怠。

时过不久,在夜以继日、励精图治的履职之中,颜真卿就感觉到了一种仿佛当年来到平原时的威胁、一种愈来愈明朗的隐忧。似乎又有一个心怀叵测、蠢蠢欲动的“安禄山”据守于不远处的宋州109。不过,这个据守宋州的“安禄山”,不像当年范阳的安禄山那样深深地得宠于朝廷,也没有那个安禄山那样身兼三镇节度使,权重位显,兵力雄大,但其阴谋叛乱的勃勃野心却没有不同。这个人就是河南宋州刺史刘展。他桀骜不驯,漠视朝廷,私自征兵买马,打造甲兵,囤积粮草,紧张地训练着攻占包剿、布阵破阵。面对刘展即将反叛的鲜明迹象,颜真卿没有像当年在平原那样,将其日益显明的反叛征兆写就表章,密送进京。因为,当年密奏安禄山将叛的表章送进京去,即被扣压,不得御览;如今若重蹈旧辙,被扣压事小,如消息泄露,还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大祸临头。不若未雨绸缪,预以为计,不动声色地做防范准备为好。于是,颜真卿整顿军政,令刺史衙门各曹参军、将校,分别整修城池,暗中选将募勇,缮修甲兵,设防关隘要津,并抓紧做水陆战阵演练。而他自己则访求贤士,赋诗讲书,研练书法,以蒙蔽刘展。

没有想到,颜真卿为维护社稷安宁、百姓安居的苦心和努力,却为驻扎扬州的都统淮南、浙西、江西节度使李峘所不容。李峘,是大唐宗室子弟,安禄山叛逆以来,以其对肃宗李亨的亲近和效忠而首得“亲贤重寄”,手握都统大权,成为大唐历史上的第一个统率、引领节度使的都统节度使。其所统三镇节度使的辖区,尽是富庶之地,为朝廷财用之源。当年,安禄山虽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官名仍是节度使,而李峘为浙西、淮南、江西三镇节度使的都统,凌驾于节度使之上。但都统怎么当?节度使怎么“统”?对于李峘来说,并不很明白,他只想的是要让三镇节度使接受被“统”,折服于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服服帖帖。颜真卿虽然新从刺史擢升节度使,但肃宗皇帝在对其历次表章的“批答”中,不乏“才推翰苑,望重朝廷”110,“德重才博,久而益彰”111,“学行有闻,谋猷克壮”112……一类词语。今上青睐、宠誉如此,朝野也颇多褒扬、赞颂之词。我这个都统要“统”住三镇节度使,就得先“统”住这个浙西节度使颜真卿!统住了浙西节度使颜真卿,不怕统不住淮南、江西两镇节度使!

于是,李峘虽身在扬州,却目不转睛、虎视眈眈地盯视着升州。真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峘用尽心机,从颜真卿励精悉力的修缮甲兵、抚恤将士、观察并设防关隘要津的行为中,终于找到了可以使之折服于自己的“把柄”。这个“把柄”就是:无事生非,捕风捉影,为所不当为,扰乱人心。李峘抓住这个“把柄”,便颠倒是非,加油添醋,密奏朝廷。他腹有定心丸:以殿中监、太仆丞而总揽朝政的大宦官李辅国,与我李峘素来心气相通,自然会在肃宗皇帝面前认定我李峘所奏有理。今上肃宗李亨,虽然曾在对颜真卿表章的“批答”中,称颜真卿为“股肱”113,视以为“亲贤”114,赞美他的行为“深副朕望”115,但他颜真卿毕竟不是宗室血亲,不是皇亲国戚,而我李峘既是宗亲,且早就成为今上的心腹“亲贤”,在我李峘与颜真卿之间,今上无论如何更信赖的是我!

李峘上表密奏,李辅国顺风扬尘。肃宗李亨当时忧心、焦心的是:杀其父安禄山以自代的伪大燕皇帝安庆绪,仍窃据范阳,贼心不死,四方侵凌,伸展着手足;史思明虽已归顺,但那贼并不服服帖帖地死心效忠。安禄山余孽不除,天下难宁!刘展虽桀骜不驯,但毕竟没有举旗造反;颜真卿这么兴兵动武,磨刀霍霍,如果激怒了刘展,真的造起反来,与安庆绪那贼——可能还会有贼心不死的史思明,一伙儿南在宋州,一伙儿北在范阳、魏州,将大唐天下南北都推入战火之中,我李亨还算什么中兴之君?还会有好日子过吗?被颜真卿认为天纵英明的天子李亨,如此想着,连连地无声自语:罢了,罢了,朕不能不准了李峘的密奏,贬谪颜真卿了——即使委屈了他!

就这样,又一道圣旨降临,朝廷派员替代颜真卿在升州的职务,本人免官回朝,任刑部侍郎。颜真卿赴任升州刺史、浙江西道节度使兼江宁军使于乾元二年(759)六月九日,至当日——上元元年116正月十九日,时光不过半年,昙花一现的升迁史便告了结!他的心头不能不萦绕着对奸佞乱政的愤恨,对升州以至整个神州前景的牵挂,对烽烟起南国、九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忧虑……如同几条看不见的绳索,一齐撕扯着他的灵魂,使他揪心、忧心、焦心,使他痛苦,使他失望,使他眼前昏黑。真是黄粱一枕,大梦一场!

阖家糊口

颜真卿志未酬,功未成,忧未消,便迫不得已,不得不心情沉重、满腹悒郁地离开升州,北归长安。然而,打点启程,却没有路途盘费,当时,“阖门百口,几至糊口”。幸亏有自己任饶州刺史时的僚属蔡明远,“不远数千里,冒涉江湖”,以钱粮相济,才解除了路途盘费之忧。蔡明远又沿江相送,入古邗沟,直至扬州以北数十里的邵伯埭,才与颜真卿挥手告别。

当蔡明远行将告别之际,颜真卿于船上,在风涛颠簸之中,手书《与蔡明远帖》117,聊表感谢。其大意是:蔡明远是鄱阳人。我在饶州任刺史时,我们常常因事相见,直到我赴任江右升州,没有中断频繁的联系。平心静气地回想往事,其心意确实可堪称赞。有这样一件事:近日,我的职务被替代,要回到长安去,却困于金陵而不得动身,全家上百口人,几乎到了无以糊口饱腹的地步。蔡明远和夏镇不远数千里,冒着风险,经江湖走水路,夜以继日驱舟而来,准时准刻,略无拖延,直到秦淮河与我相见。其后,又不知疲倦地一路追赶,跟随我到达邗沟以东,到了邵伯南埭。从始至终,其言其行,令人感动,太值得赞颂了!今日,既然我的困难已圆满解决,他就要按预定日期回归饶州。颜真卿深情地嘱咐:“江路悠缅,风涛浩然,行李之间,深宜尚慎。”

《与蔡明远帖》写于船上,风摇浪激,命笔匆促,却熔铸友谊之情、感激之情和行色匆促的惜别之情于笔底,用笔沉着却笔意纵横,迅缓流荡,自然情溢;稳健中见洒脱,沉着中显笔蕴,意境疏淡,气韵脱俗,浑然一体,堪称难得的传世行书珍品。

瞻仰这一书帖,我们在欣赏其无与伦比的书法之美的同时,不能不深思:一位堂堂刺史,一位可以号令十州的节度使、封疆大吏,身处鱼米之乡、朝廷财源所系的富庶之地,居然困窘到阖家糊口、出门无盘费的地步,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颜真卿一身系于政务,全心奉公,而无顾于家计;

说明他清白、清正、清廉,绝不营私,绝不贪腐,绝不受贿,绝不聚财!

除此之外,岂有他哉?

可叹的穷困,可敬的廉洁!令人刻骨铭心的“阖家糊口”!

远黜蓬州

颜真卿带着对升州水路战备中辍的憾恨,对升州以至整个南国前景的担忧,对黎民百姓生命安危的牵肠挂肚,心中不无被戏弄、被勒着缰绳行走的感觉,怅然地、悲愤地告别升州,贬官回朝,居官刑部侍郎。虽然这对颜真卿是一次沉重的心理打击,却并未摧毁他的朗朗忠魂和磊落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