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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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游思无轨(4)

1995年8月18日

眼疾仍不见好,很盼有个人来,闭目与他谈一会儿。哪怕是自己的对手。

便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倒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很简单,是个墙的关系。墙里的是自己,墙外的是他人。墙里的自己幽闭着,只觉得幽闭是一种陷落,一种难耐,直想冲出墙去;墙外的人,觉得墙内是一种神秘,一种诱惑,很想逾过墙去看个究竟。然而都没有行动,在走出墙外和走进墙内的犹豫与徘徊中,人走完了人的一生。

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禁忌,人的自身也有太多的禁忌,人是禁忌的集合体。譬如你与对手握手言和,别人就认为你软弱胆怯;剩下自己时自忖,也往往觉得自己有几分下贱,内心总是不能放安妥。对手便永远是对手了。

所以,打破禁忌是毁灭,更是新生。

1995年8月20日

躺得久了,头晕脑胀,便想干点不用眼力也能干的活计。想到了那包松蘑和那包干扁豆。

松蘑是父亲冒雨在百花山的松林里亲手采的,晒干以后专门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那包干扁豆。干扁豆,是山里的扁豆角用沸水焯后晒干的产物,系山里的过冬菜。

松蘑和干扁豆呈浑黑的颜色,气味亦不太好闻。堂里的女人便说:“什么他妈的好玩艺儿,喂猪都不够档次。”欲弃之门外。感到父亲那拳拳的情意竟这般轻贱,愤然地打了女人几拳。之后是几天不说话,那两包干菜便遗忘在角落里丁。

父亲去世半年多了,现在想起还酸涩难耐,一定不要再辜负了父亲的两包干菜。便烧开水,依次把两样干菜煮舒展。本来眼就肿胀,一边煮一边流泪,视线就更模糊。

小时候总是吃这两样菜,极熟悉其作法,干菜很快就做好了。

在饭桌上,女人不屑地挟起干菜,试探着嚼下去,一张皱脸竟豁地舒展了,“没想到这么好吃!”好吃就只管吃吧,我无话可说。

女人愉快地收拾碗筷,我则躺在床上想父亲,眼前晃着父亲采松蘑时的身影。女人是不熟悉那干菜,也不掌握干菜的作法,不自觉地就把干菜排斥了。这并非是女人独有的错,想一想其实人都一样:自己不熟悉的、不理解的、不能把握的,甚至是不能占有的,干脆就予以推拒和排斥。比如自己不能居于城市,便说城市刻板嘈杂;自己不能把握的女人,便说她烂说她轻浮;自己不了解市场经济,便说市场之下多见利忘义;自己读不懂的书,便说它狗屁不通,等等。

所以,人其实心胸很褊狭,识见很愚氓,人是有缺陷的一群动物,物种的优越是一种盲目与虚妄,人一刻也离不开虚伪与掩饰。

克尔恺郭尔说:良知一丧失,人的生活反倒有趣味儿。这符合人类生活的真实,人的“有趣昧”,正是成就于良知丧失的前提之下。

10.“美人”妄谈

原始的“美人”,并不是像后代那样。仅仅指秀丽的妇人。在《诗经》中——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知叔也,洵美且武!

——这是在赞美一个猎人兼武士的勇敢和漂亮。

倘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那么《诗经》的《邶风.简兮》便给“美人”一个直截了当的确指: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这是经过加工的古老蝎子图腾舞、求偶舞兼军事舞的伴唱歌词,比《邶风》本身古老得多,它歌颂的是部落“美人”,仍为一个男性的猎手或牧人。总之,《简兮》、《叔于田》、《大叔于田》、《卢令令》等,展示的“美人”都是一种雄伟、阳刚的男性美。

到了屈原,《楚辞》的美人也是男女兼指。《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九章.抽思》:“与美人之抽思,并日夜而无正。”不管是指楚王,还是屈原自拟,都是男人。

原始乃至古代,尤其《诗经》里所歌颂的“美人”,不问为男为女,总以壮硕、健康、刚强、活泼为主流。

论及古之美的女人,《小雅.白华》有硕人。《车犁》有硕女。《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卫风.硕人》中“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可见这个贵妇人也像“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贵妃一样肥腴。

古时女子以丰盈肥腴为美,是与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的。古代生产规模小,水平低,主要靠人力、体力。为了提高生产和生活水平,为了繁衍和丰殖族类,人们往往着意歌颂那些既能亲把锄犁、牧饲牛羊,又善于生殖的“硕大无朋”的健妇——就像人们曾崇拜简狄、姜嫄等为丰收、生殖兼艺术创造女神一样。这个事实十足地证明:原始乃至古代,是把“劳动”和“繁殖”这“两种生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并以之作为人体审美标准的基础或背景的。

于是,这种审美心理和审美进程坚持得久了,便成了一种特有的审美文化,这种审美文化有很强的穿透力,浸淫了大部的东方世界。波斯和印度的古代诗歌和民歌中充满了“硕乳”、“丰臀”、“突阴”的美人形象。男子对硕乳丰臀的情人的渴望坦诚赤裸,热烈得令人心动。这时审美过程,已摈弃了功利内容,而成为一种愉悦心灵的对美的需求。

不仅仅在东方。在西方,追求健康生活的人们中,以丰满、壮健、活泼为美人标准的大有人在。福楼拜、左拉、莫泊桑的作品中有大量的实例。伟大的思想家卢梭在《忏悔录》中,总结他与埃皮奈夫人交往时,写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我的心灵和我的感官是从来不晓得把一个没有乳峰的女人看成女人的。”

回溯一下审美历史,于今人是很有必要的。

首先,要重新确定“美人”的涵盖内容。美人,不仅仅是指美女,更不单指秀丽的女人。美人应该包括丈夫,那些雄伟、刚健、有心胸、有作为的男人。奶油小生只能暂时迷惑一些少男少女,“绣花枕头”式的“秀丽”男人更会令人生厌。一个不注意树立男性阳刚之气的社会,会导致阴盛阳衰,阳刚是一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应该作为男性的一种人格基础。

至于我们的美女,健康的美,健壮的美,充盈之美,会给人以沉实之感,给人以持久的魅力,让人觉得美是有力量的,而不是股掌上的什么。每看一次时装表演,都增一层忧郁;那些模特过于单薄过于冷傲过于虚幻过于做作,不知在真实的生活面前,能有几分美。还有市井上的“美人”,矫饰的成分多起来,脂粉和病态涂抹了美的真实。说偏激些,过于秀丽的,柔媚的、瘦弱的“美人”,如案头清供,摆在那里还可以,拿到生活化的环境中,便很不中用。所以,酒后常对青年朋友们说,娶妻要娶丰腴健美之妻、要娶健康活泼之妻。那些丰腴的美人,不要被时尚所苦,如果丰腴的悦目,便不需染指减肥霜宁红茶之类。

我愿与壮伟、丰盈、健康、刚强、活泼的美人为伍。

11.感念快乐

人,生来就是享受快乐的。

可是,人往往不快乐,甚至会感到痛苦;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人付出了大代价。

读周作人的《上下身》,感到人快乐不快乐,根本上,缘于人对生活所取的基本目标所向。

一种认为生活的目的是欲求的最终实现;

一种则认为生活的目的,不是欲求之果,而是追求过程本身。换一种说法,即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

持第一种人生取向的,只对欲求实现的那一刻感兴趣,甚至把那一刻看作生活的全部。待到欲求实现的那一刻,常常会听到人们快乐的感叹:“啊,这才叫生活!”有这种人生态度的人,欲求实现前的那段生活,是被忽视的,是无所谓的,甚至是多余的。然而,这段生活却正是最漫长的,躲也躲不开的,而且还需要浸以血汗,助以耐力的。这甩也甩不掉的生活过程便惹人痛苦。

持第二种人生态度的人,将生活视为整体,其过程是不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既不能专为饮食而工作,又不能仅为工作而饮食;既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又不把睡觉或饮酒喝茶作为可以轻蔑的事。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可割裂,都要认真对待,认真享受。还是引周作人所举的旧例:一精通茶道的日本人,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地调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种不割裂人生过程,认真地过每一天生活的人,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的真谛。生活无过程,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人生的目的,所以,最终的目标实现与否便无几多意义。实现了,不会亢奋得失去理智;目的未果,也不会失落得终日昏沉。快乐伴随他整个人生。

从这个结论出发,人生要得到快乐,便不要苛求成功。

曾国藩在《谕曾纪鸿书》中说;“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这是曾国藩老境之中的感叹,有深厚的人生况味。以时人的话说,人的成功,一半在于自我努力,一半在于人生机遇;而人海茫茫,又有多少机遇独钟于我?便要想得开。事事存一种“平常心”。这不是人生消极,而是积极的自我开怀,保留一种健康平静的心地。举凡人心有大贪,如果不果,必有大失落;大失落之后,往往堕于恶俗,声色犬马,酒肉人生,践踏人伦,于已于人均有大伤害。有“平常心”的人,才能忍受“有所失”,从容裕如地在凡常生活中,享受人生之温和快乐。另,有“平常心”者,才可“学作圣贤”,做有修养有内质层次上的人。当今现世,所谓“圣贤”者,系处世旷达,不争市利,不骛市声,平平静静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又不在乎旁人评说的那一千人。因为,有多少人为了追逐一己成功,而不择手段,丧失了人性天理;又有多少人为了一时的热噪,而急功近利,将一生快乐赌注了一瞬之间。

读哈兹里特《谈有学问的无知》,觉得获取人生快乐,还有一个技术性手段,便是求知。

一个人受时空的限制,视之无多听之寥寥,生活在一个很狭窄的世界里。狭窄的世界,造就狭隘的心胸,近视的眼力,脆弱的性情,造就同于鸡毛蒜皮琐碎恒常中的人。而这种人,激情消顿,想象力萎缩,又能感受到几多快乐呢?

便要求知,便要阅读。

读书,是借别人的眼睛,借别人的耳朵,看自己所未见,听自己所未闻,积累更多的人生经验,扩宽更大的感知空间。人生经验和感知空间,是人想象力的培养基;而想象力丰富的人,是有激情的人,激情,正是快乐之源。具体地说,读书读得多的人,起码是不自以为是的人,是不会认死理的人。

自以为是的人,排斥他人排斥身外的世界,而离开他人离开身外的世界,快乐便失去了生发的条件。

认死理的人,心灵幽闭,固步自封,不接受新异的事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快乐便无处附着。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哈兹里特给“求知”予以鲜明的界定——求知,是汲求“切合我们的经验、感情和追求,有助于人们的事业和心灵的那些知识”,而不是为了作“学问”而求知,为了“学问”而求知,即便成为所谓的学者,“他知道一首诗有多少韵脚,一个剧本有多少幕,可是关于诗的灵魂或精神却茫然无知”。于快乐,几无裨益。他称这叫“有学问的无知”。

所以,从人生快乐的角度看,读书亦不该读死书啊。

12.咀嚼爱情

被夜雨撩醒,睁开眼,只感一片浑黑,生一种莫名的落寞感,不知身居何处。身侧的她轻轻地嘘出一声鼾。便翻转身去,于晦暝中静静地谛视她。她的睡相极乖巧,嘴巴轻轻张着,似随时接受一片热吻;鼻子小巧如钩,正钩着很绵长的一个梦境;一只柔润的胳膊,任情伸出被外,若欲摘梦中的果实。心中顿感一片温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听她呕出一声轻快的叹息,才感到,自己原来就停泊在岸边,厮熟而平和的岸。一瞬间,落寞感竟遥远了,一泓温爱把心抚弄得很充盈。

便想到,无论他乡,无论异地,无论作如何的漂泊,只要有相爱的人在你身边,任你依傍,把你依傍,便是居停在自己的家中,家是一棵树,爱人是树的根须。

花前月下,说尽了妩媚的话。有一天突然无话可说了,便觉得她离自己很远很远。默默地走在湿湿的雨巷,虽也相伴,虽也相依,却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竟听到她轻轻地啜泣,“难道你不再爱我了么?”心蓦然震了一下,却不知如何作答,便对她说:“还是爬一下对过那座山吧。”那座山很陡,雨后就更滑,且长着一丛一丛的荆棘。爬到中腰,露浸衣湿,豪喘如牛,双腿铅般重滞。很想踅回去,却感到衣角被重重地拽了一下,竟见她紧紧地尾在身后,就只有爬上去。爬上山去,她已无一丝力气,便只有背她下山。“没有你这有力的背膀,我可怎么办呢!”她说。

便想到,爱情的天地,虽温馨却也苍白;欲得到永恒的忠贞,便是共同去经历,经历一些艰辛,经历一些凄惶,经历一些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