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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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游思无轨(3)

今天的新生活,也许就是明天的旧环境;今天的幸运儿,或许便是明天的倒霉蛋。生活是一种必然,又是一种偶然,这种偶然是一种巨大的存在,不由你不正视它面对它。

有了这种体悟,在追求新生活的冒险中,心境便会坦然些,更平静些,对失落的恐惧便会减少些。其实,人不怕死,怕的是死前的痛苦;人也不畏苦,怕的是没有承受痛苦的心理准备。

实际上,这三种人生境界对生活个体本身,并未改变生命的本质,在此境之中生活未必就比在彼境中生活高贵。生命的品位,取决于处于这三种境界中人的人生态度。

追求的成功,乃人生大愿。但有了新生活,未必就有了新的人格档次。比如暴发户,一夜间成为显富,便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富人样相,便耻于与穷人为伍,并且鄙薄原来的环境,役使原来的友朋;又比如文坛新贵,本以精神文化为依取得了物质,却反污精神无用,且为文人生态作刻薄嘲戏……种种,种种,一下子便透出人性的蛮昧与俗恶。金钱和物质,并没有带给他半点文明的善性,倒是在华丽的服饰之下露出了未曾进化的那条尾巴。

追求走上绝路,即死亡,这是人生的个例。大智者,会在死亡的阴影中,平静地写下“穷途末路”的人生教训和生命体验,给后来者一种路标、一个惊警。大勇者,面对死亡,无怨无悔,正如蒲留仙笔端的刀下客,头被砍下来,一边滚动,一边还大声赞叹刑者的刀法“好快刀”,从容地走上来世的征途。败亦高华!

追求的失利,使人回落——有人从此视一切为虚无,任生活把自己放逐到任何境界;这与其说是回落,莫不如说是堕落,自己把自己排除在人的生活之外。这是自轻自贱的一族,可以理解,却不能同情;同情会助其沉沦,失去自省的转机。有的人,舐舔着伤口,以冷厉的目光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切,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预备着东山再起。这是悲壮的一群,沉雄不可挡的一群,是人类生活的阳光。有一群,有明白的自知,心性既已觉醒,生活便不会再回复到原来的位置。对命运我奈何不得,生活的方式,却要重新选择,便有“游戏人间”、“过把瘾就死”、“让我一次爱个够”。这不是回落到原地,而是螺旋式的人生循环中的一种不明显的上升;虽然尚是原有的生存环境,但内在的生活秩序已经重新组合,“再不能这样活,再不能这样过”是也。这系“后现代”群落。还有特别的一群,任你一切依旧,我变换了看生活的视角,取“玩味”生活的态度。正如用山木挖带花纹的烟袋;山术是固有的质材,但用来挖烟袋而不是其他;再砂磨出花纹,不仅可以实用,更可以作为艺术品进行欣赏。这个取向,把山木提升了两个层次——生活不仅要过,还要过出情趣,并且还要反复玩味。这便是以艺术的视角,对待生活。在庸凡的生活中,竟产生出那么多的艺术家,概因为此。以上二群,虽不高贵,亦过得自尊。在灰暗冷寂的生活中,自己给自己点上一抹亮色和温馨。

无论如何,生命的本质,便是让人自尊地生活下去。

7.灯下小悟

人的日常生活,常常是无序的。在无序的生活细节中,人的头脑常在无意间被“触头”触着,倏然生出一些小念头、小联想、小杂感。所谓“触头”:或是几节精彩的文句,或是与友人谈话时的某次撞击,或是某种情绪,或是撩拨眼眸的一束小花,等等,不一而足。

人人都有这倏忽间的小念头,但大多的人并不曾留意它,任其自生自灭了。

而有一种人,特别敏于这种小念头,会备一支笔,几张纸片,将小杂感随手记下。其小杂感虽芜杂,但埋头展玩,也会看到几丝思想的微光:正如把流萤装到瓶中,光芒虽不亮丽,却也氤氲出一片小光泽,使凝滞的夜色摇曳起来;夜色摇曳着,便有生的气息,人的气息了。

这种人或许就是市井人所称的作家。但我不管他们叫作家,我只把他们看成是特别注意生命体验的人。他们固执地把人的痕迹保留在生命史上,使生命的原野,少几片荒颓。

我们不会轻易地拜访一个铺着红地毯的家,不仅仅因为我们的鞋子沾着泥点,袜子有异味;而是感到物质对心性的挤压。

心性在草坪上会变得很活泼,在沙滩上会变得很恣肆,在山岗上会变得很豪放……那时我们的脚虽也在物质的接触点上,却从未感到物质的存在:人是那么地喜欢独自占有,却又那么地惧怕独自占有,这也许是惟一的一种合理的解释。

一个拥有红地毯的朋友说,这是因为拥有地毯,须钱。

一个钱字,使物质有了属性,即自我性。物质的自我性,在人与人之间树起了一道篱墙,一边是我,一边是他。他望着的,眼里闪着莫名的光,是一种凯觎,是一种非分,须防备他。但眼前只是一道篱笆,一种脆弱的东西;他会随时啸叫而来,我便很恐惧。人类居然惧怕同类,心开始忧郁。

一个异国诗人便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美丽的。

并不是真的贫穷,而是怀念一无所有的那种无牵无挂坦然处之的心境。物质场里残缺的寄求于精神去圆满。

风声,给心性送去一对精神的翅膀。

写出一个体验:

你走进一个贫穷的家。那个家里的摆设到了简而不能再简的极限。但你发现这个简陋的屋室被主人擦扫的异常整洁:石头地板泛着青白的光,仅有的一台电器……一台老式收音机上罩着素白的帕子,空气中没有一只飞蝇……你便顿生一种素然的心情,你不忍任意践踏脚下的地面,甚至下意识地折出门去,抖净脚上的浮尘。主人为你点上了烟,眼前却不见烟灰缸的踪影,便不敢大口地吸下去,怕该死的烟灰掉到地上。

主人说,请随便,不过陋室耳。

主人不提醒还好,一提醒竟更不好意思;索性把烟掐灭了,才稍感一丝轻松。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境呢?是自尊的具像。自尊,原来是一种有形的、不可侵辱的东西。

贫穷而自尊,令人生大敬畏。

另,人天生有轻贱他人的意向;亦天生就有珍视自己的意识。因了这两者的同时存在,才让我们感到了他人自尊的分量。

便可以说,将轻贱他人的意识渐渐地从心中驱逐出去,才会渐渐地尝到自己自尊的甘甜。

无他人的自尊,是一种虚妄。

8.静思杂咀

骑着一匹的慓悍的青色骏马,在戈壁上蹈出一溜溜白烟;风从耳旁掠过,如爱人抚摸敏感的皮肤。欢呼着奔向一片茂林,马突然向前伏卧,我便从鞍桥上跌下来。从身边爬过一条美丽而光滑的蛇。

睁开眼睛,却抱拥着光滑的被面。是梦。

现实中,从未骑过马,从未从马背上摔下,无大跌宕的生活经历,便虚弱,便怯懦。但愈是怯懦,愈是作关于僄悍的马的梦——未及的一切,是一种大诱惑,大压迫。

真地从马背上跌下,脚杆子断了,心反倒平静了。信然。

早晨的潮湿,使沙漠的表面成一层板结,车子便轻松地开上去了。返程的时候,太阳的热力,将沙漠晒得异常松散,车子常常陷到沙窝里:车轮如狗一般地刨动着,发动机便开锅了。

颠簸中的蒸烤,乘车人已焦渴得气息奄奄;而手中皆握着羊皮水袋,却无人打开水袋的塞子。待车子陷入沙窝的那一刻,车子发出干裂的轰鸣;人们竟毫不犹豫地打开水袋,将眼睛般金贵的水泼到沸腾的发动机上去——

物质的车子,这时,是一条生命,人的命运都维系在这生命之上,乘车人便对这条生命生一种认同、敬畏和企望。愚蠢的人们在生存的选择面前,往往表现出大聪慧、大机智。

偕小儿街上踅,见一卖蝈蝈者:单车的车把上挂着繁密的两串星星般的篾笼,笼中物皆头大、腹肥,为同类中的佼佼者。初到跟前,无一发声,仅触须抖动着,于寂静中透一丝生气。见人来,卖者摇一下手中篾笼,便发出响亮的一串声音;俄顷,车把上那班货色便齐声应和,声声连绵,如歌如潮。

小儿被撩动了,取意绝决,便为他买下一只,系卖者手中那只领头叫者。归家,挂干檐前,竟一夜无声。以为饿毙,近前视之,却灵动如初。小儿便摁、捺、摇、捏,以使发声,均不奏效。便到市井,寻其卖者。讲明原委,卖者笑而不语。催问,卖者缓缓说到;无他,须再买一只,或两只,多多益佳。

归家之后仍将篾笼挂于檐下,东西各一。入夜,果然东叫一声,西叫一声,声声入耳,歌对不绝。

枕上顿悟:蝈蝈亦如人啊。

夏夜,庭院之中悬一小灯,于树下乘凉。稍久,灯下便逡巡了一群飞物:蚊虫体小,不易辨识;清晰入目者,是一些彩色的灯蛾。

小儿灯下转了一遭,问他的母亲:“桃丽斯呢(一种发腔)?”“干什么?”喷蚊子。“喷蚊子用杀虫剂才对啊!”“这我知道。”终究还是用桃丽斯喷起来。飞物竟亦少了。走到近前,见地上落着一层飞蛾:灯蛾的翅膀被发胶胶结了,不能再飞翔,却不会死去,在地上蠕动着,作徒然的挣扎。小儿开心地咯咯笑,他的母亲感于他儿子的聪明,亦笑意盈盈着。

我则心头不禁一皱:小儿的恶作剧,是一种聪明,是一种趣味;大人的恶作剧,便可能是一种伤害;那么恶人的恶作剧呢?

须警惕人们的恶作剧啊。在我们不愿承受的玩笑面前,要敢于撕开情面:少跟我来这套罢。

一些明星常在电视屏幕上作座上佳宾。他们光彩满面,意气风发,给人以人杰之感。惜乎那个“快速抢答”,却让明星屡出大尴尬;一些黄口小儿均能脱口而出的答案,在明星那里却嗫嚅久久,谬误百出,让人感到星们知识之匮乏,思维之浅陋。即便偶也作一好答,待主持人问其所依,亦掬笑而曰:蒙也。

悲乎,这貌似一种坦率,其实是无知在他们那里竟亦成了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东西。

须知,光环乃是一种飘浮物,再炽眼的光环也遮不住光环下的黑洞与残缺。达摩的背后有一道光环,那是他十年面壁造化之功;而人为的光环,在瞬间光耀之后,将归于无边的黑暗。人类的自尊,使人们有权要求明星们完美;走向完美之途有二;一是沉潜修炼;二是淡化表现和卖弄的大欲,保持沉默。

想到6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老家来人告诉我:你外祖父死了。听了这个意外的消息,血轰地涨到头顶,眼前一片昏暗。外祖是我心底最爱的一个人;挨饿的那几年,每到年关迫近,他都要佝偻腰身,翻20里山粱,送来满篓的年货。就是这么一位老人,却与外祖母打了一辈子架,我极心疼他。他的死,令我心绪郁结,喉里堵着一块又大又硬的东西。去奔跑,去醉酒,终吐不出这郁积的块垒。我企望哭嚎,那冲天的一哭,会使我得一种大释然;但横竖哭不出来,便大病一场。

在病里,肉身虚软,心灵脆弱,再想一想诸多不顺心的事,终于有了哭的欲望,便适时地让自己一哭。哭声一经脱口而出,竟把自己吓坏了;这哪里是人的哭声,吼吼地,如野驴在旷处叫。

是人世的观念,把一个男子的哭泣压抑得太久了。今天想来,人从固有观念束缚中,自觉地把自己解脱出来,回归自然,的确是一件大事情。这个回归,不仅仅是回归到自然风光里去,更重要的是回归心性的率然。女子与儿童的心性是率然的,所以,儿童的哭声泠泠如泉,女子的哭声,嘤嘤如歌。

这才是人性的声音。

9.病中日记

1995年8月16日

患眼疾,羁于室。想读点什么,不足五分钟的样子,视眼便模糊了,心甚烦。才感到,读书人最不可病的器官,是眼。看到的不管是美是丑,只要景物收入眼底,便真切地感到自己与这世界发生了关系。

实际上,文人之于世界,是看客,多情的看客。感情丰沛地评说些什么便觉得自己活过了。

离开书本去看窗外的景物,亦是不足五分钟的样子,景物就变成混沌的一片;只好仰卧到床上去,滴几滴眼药,闭目而享无奈的闲。此时,我讨厌自己;肉身真是靠不住的东西,一点跟疾,便羁束了人的活力;世间可谓处处是内身的缧绁。

躺得久了,慢慢陷入一种似梦似醒的幻境:有一泓清冽的湖水,一片平柔的沙滩,一间绿藤萝掩映的白色小屋。我与一个女人在一起。女人皮白如洗、腴润柔媚,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颈,温温地笑着。后来,竟撩开了丝质的襟袍,露出饱满的一对乳,把乳头送入我的唇;我竟忘情地去吸吮,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奶香。

听到一声门响,怔地醒转来,已十一岁的小儿进来看我。我有几分愠恼,挥一挥手,叫他出去了。再躺定,动一动舌蕾,果然还残留着一丝甘甜。睁开眼一看,还是低仄的一间屋檐,还是依墙而立的两个冰冷的书架,架上的书已经泛黄。竟莫名地忧伤起来,落下两滴泪。

儿子都齐胸高了,却还有这样的梦境,看来儿子与我的精神好像不太相干。堂里的女人是个黄瘦的悍人,锐音如锥,刺得我的日子很粗糙,她的影子便从来不进我的梦境。原来我暗暗地厌弃着他们,心中并没有依托与牵系。自己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

于是,那两架泛黄的书亦显得多余,其实真心需要的是梦中那样诗意的环境与腴润可人的一个可安妥心灵的女人……以前的日子都人为地矫饰着,不敢面对内心最后的那一种真实与浪漫。希望的日子与注定了的日子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恰是在这段距离上,我们迷失了自己,痛苦了自己。

梦境暂时消失了这段距离,梦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东西。

所以,钱有什么用呢?钱又不是诗意的虹桥,可以架在希望与现实之间;官有什么用呢?官又不是率性的剪刀,把希望与现实的距离剪短。还是有一双健康的眼睛吧,多看一些人世的风景,给梦以丰厚的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