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晓明小说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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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后历史的焦虑(1)

评李洱的《遗忘》

在20世纪行将结束时,人们可能不得不为文学举行告别仪式。在80年代后期,人们就一直慨叹文学滑坡,那时还不过是滑坡而已。1998年,当代中国文学可能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那些出版文学作品的出版社,可能都蒙受了30%的退货损失。这未必是洪涝灾害和东南亚金融风暴可以解释的,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个时代已经对文学失去了需求。1999年中国经济面对着它最大的实际问题:如何拉动内需。靠低层次消费品和重复建设不可能真正刺激内需,政府设想通过加大基础建设力度和调控货币供应及利率来刺激内需。效果如何,还有待时日。

但文学的需求不足却无计可施,基础教育已经没有人文科学的位置,更不用说文学能占一席之地。等待、观望和无所事事构成了1999年文学界的基本现状。现在,文学界已经没有多少人谈文学,关于民族一国家的宏大叙事,现代性问题,全球化问题,WTO等等,以及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命题,成为文学界暂时的热门话题。现在,人们都耻于谈文学,在这个年代,如果还有谁写文学评论这种东西,如果不是傻子,那就是疯子。

但还有《大家》这面旗帜在逆风飘扬,成为我们这些傻子和疯子的护身符和遮萱布。孤傲的《大家》没有屈服,1999年,它变本加厉,试图组织一个文学冲锋队,冲上一些高地和荒无人娴的地,“凹凸”文奉暂时成为这些战{进攻的低符和高峰。李洱的《遗忘》就这样脯运而生,在数年前,这样的史奉可能显得莫名其妙,但在1999年,它就显得理直气壮。它本身就足文学焦虑的一个表征,也就是文学丧失了历史感之后的焦虑的表现试用阐释《遗忘》的主题,或者说搞清楚它在说什么,显然是件吃力不对好的事情。也许它就是一次纯粹的文本实验,运川转换的技巧,看看人物和主题,特别是那些不可逾越的人伦道德概念,是否可能任意转换和颠覆。但任何写作义都是一种象征行为,它总是可以放在文化象征秩序和文本间性中去理解。《遗忘》以考证远占神话传说为叙事轴心,运用灵魂转世这项叙事策略,把远古传说与现代生活嫁接起来,从而对人类起源的神话进行颠覆或解魅,人们处在历史拼贴的场景中而获得奇特的快慰。

1.遗忘“遗忘”是本篇小说的题目,遗忘什么呢?什么被遗忘呢?

谁在遗忘?遗忘是什么?遗忘是记忆的障碍或短路。按照弗洛依德的观点,遗忘总是有意的遗忘,它是个人在潜意识中有意拒绝某事物的结果。但也有这种情况,某些很重要的事务或事件被遗忘,记忆主题反复在自我意识中强调,或者说反复叮嘱自己,但结果却是遗忘了这件重要的事务。这种情况还未能对弗洛依德构成反论,因为在潜意识中,记忆主体可能就在排斥此事务。但这样看来,遗忘不过是意识主体潜在地必然地拒绝某个行动或事件。遗忘被佯装成一种被迫的选择,遗忘是修改历史的手段,遗忘因此又是历史叙事的基本的或根本的法则。《遗忘》是一次对“遗忘”的呼吁,是把遗忘的事件加以重建的尝试。

在这里,遗忘与坚信构成奇怪的置换。侯后毅遗忘了自身的历史,但重建了自己的历史。他唤起了他意识残骸中遗忘的个体生命起源,他想起自己就是历羿的转世。侯后毅就是后一后羿,这足奇妙的重新命名。由于遗忘,他开始“坚信”。坚信是遗忘的派生物。这确实是奇怪的语义学向逻辑学转换的特例。遗忘在现有的语言系谱学中,无疑是当做一个谬误,一个错误,一个从属的次等级加以表述的概念。但遗忘却可能是所有坚信的起源,如果不是因为遗忘,人们不定会坚信什么呢!候后毅遗忘了自己教授、博导的现实身份时,他才能坚信自己就是后一后羿。这正如所有的宏伟叙事一样,只有遗忘了些根本的已然的历史,才能坚信一些被重建的历史,“坚信”就是这样建立在遗忘基础上的。意识形态的历史就是遗忘的历史,通过遗忘,虚构的历史就变成真实的历史,并且坚信不移。例如,妄想狂就是以遗忘为历史起源的自我叙事,因为遗忘,一切妄想才理所当然。全部的历史理性主义就是建立在遗忘发生学上的一部妄想狂的历史,而中国本土化的意识形态史就是一部超级的遗忘修辞学。在这一意义上,《遗忘》作为一部妄想之书植根于中国本土化的历史实践,不管有意无意,它有着无穷的隐喻力量。

2.民间种话从结构主义之后,民间神话就成为人类学的主导资源。结构主义大师试图从中发现人类意识起源的基本结构,但那些“结构”到底是结构主义的理论设定还是人类无意识结构的原型7这是一个难以证伪的问题。但民间神话却在人类学、人种学以及文化学研究中走俏。李洱把民间神话引入小说创作,也可见别出心裁。关于“嫦娥奔月”的传说,构成民间文化想象的丰富资源,人民把自身的历史加以纯粹化,由此放逐了统治阶级的压迫机制。但中国的民间文化有着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在它表面对统治阶级文化霸权加以逃避时,它依然念念不忘或自觉地模仿统治阶级的文化。这可能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部不尽相同,例如,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按照一些新历史主义者的考证,可以看到统治阶级或贵族对民间文化的模仿。这可能也构成文艺复兴时期文化的内在动力,因为二者可以达成妥协以至于沟通。在中国历史上,虽然不同时期的官方文化与民问文化的交往方式很不相蚓,但民间文化始终处在从属地位对官方文化进行模仿则是其主要方面。“嫦娥奔月”这种传说,表现出对现世的逃避,对世俗压迫社会的反对,但却同样落人统治阶级文化霸权的结构中。关于“天上”的设想看上去是关于人间设想的超越,但“天上”像是统治阶级上层生活的翻版。那里出现的关键人物依然是“帝”、“王”、“王后”、“贵妃”等等,人民关于最美好生活的蓝图,就是能像统治阶级那样生活。中国的民间想象中,充满了人民对统治阶级的再想象。统治阶级的历史、等级秩序以及日常生活,构成中国民间想象不尽的资源,这确实是东方文化的奇特之处。人民对统治阶级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无穷的乐趣,这也可能是中国的王权统治永久不变的心理基础。人民不能想象自身,人民也无太多的愿望想象自身,中国的民间文化永远是官方文化的附属等级。《遗忘》试图构造一个“嫦娥下凡”的后现代传奇,对经典化的民间神话加以改写。

这个标准的民间对统治阶级文化想象的关于美的神话,现在被改写为彻头彻尾的世俗化故事,一些关于性欲和乱伦的胡思乱想。对人民神话(人民记忆?)加以颠覆,这需要相当的勇气和力量。

3.侯后毅作为一个历史学教授,侯后毅过分热迷于他的专业,以至于走火人魔,把自己设想为后羿转世。侯后毅可以读做后一后羿,这样,历史与现实就找到了连接方式。遗忘在这里也是记忆的复苏。他遗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是现代人已经遗忘了自己的生命起源?只有遗忘,才有坚信;只有坚信,遗忘才能作为个无处不在空缺,起到次定性的支配作用。侯后毅是幸福的,一个历史学家,一个神话考据学家,终于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神话英雄。可以设想,在长期的职业生涯中,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考据学家,过着一种一丝不苟的生活。他爿惯于屈从于事实,屈服于权力。他作权威存在的依据,就是无数的权威话语。他的毕生精力用于考据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神话”或“传说”。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设想为一个传说呢?侯临终前的想象,不过是对历史学的顿悟而已,或者说是对卑微的学者生涯的反动。他是~个拼贴历史的大师,与其说他领悟了历史学的真谛,不如说他同时领会了现实的实质,现实难道不是一种“神话传说”?人们可以想象历史,为什么不能想象现实?而实际上,现实从来就是想象的产物。现实是历史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