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秦岭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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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老炭窠(3)

说是曾祖父在老炭窠当监工,实际上拿事的是曾祖父的堂兄宣先生。身为晚清秀才的宣先生,在县政府的职务是修志书的,同时兼任煤业公会的会长,合伙兴办私立煤矿也是政府所提倡的,也就有了近水楼台的便宜。这时候的私立煤矿在县上已经有几十家之多,铁路也在这前后从秦城修到了县城,一条条通往小炭窠的黑色山路,像黑色的溪流汇合到一泻千里的铁路线上,动摇了世世代代凭土地发财的庄稼人的美梦。无商不富的说法,越来越成了真理。传说中的先人是渭北放羊的游牧人,后来顺应时世成了庄稼人,这时候也身不由己地要变成煤黑子了,人们不知道这究竟是福音还是灾难。有了煤,也就有了钱,也就有了时尚的烟土,曾祖父辈无一不染上吃大烟的嗜好。炭窠分得的红利置买了田地牲畜,吃大烟又变卖了这些肥沃的田地和膘肥体壮的骡马。庄稼人再也不像以往那样靠天吃饭,小心翼翼地伺弄那些伴随四季生长的黄土里的五谷田苗,而在炭窠的十八层地狱里攫取生活的希望,变得火烧火燎,在暴富暴贫中飘浮着。不足十里外的火车在轰鸣着,像一头巨大的怪兽的怒吼,常常把人们从夜里的美梦或噩梦中惊醒。宣先生骑一匹白马,和京城的大教授黎锦熙走乡串户,在修志的同时采写一部方言著作,时而巡回于小煤窑之间,协调矿主和窑工之间的利益。在这个保护伞底下,庙底沟的生意日见红火,合作方的西原梁财东也礼让三分,曾祖父的差事就办得有声有色。到了年终结账时,大字不识但账算清楚的曾祖父会带了账房伙计,给堂兄交账,再安顿家族里的事情。

曾祖父的父亲在民国十八年饥馑时,把老婆和孩子带到了甘省盘马原逃生,后来卖了老婆孩子回到家,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妻,自己才续了二房,生了曾祖父和二老爷,还有老老姑。曾祖父的叔父生了宣先生几兄弟,念及上辈子老弟兄俩的患难与共,曾祖父兄妹仍然和宣先生兄妹多年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二十多口子人,上有公婆,下有子女,妯娌姑嫂之间少不了闲言碎语,你碗里稠我碗里稀,磕磕碰碰,家长里短的事是免不了的。二位高祖下世后,当家的便是宣先生和曾祖父,有文化身份的宣先生主外,曾祖父只能是主内的差事了。老老姑长到十六岁时,到了出嫁的年纪,长兄为父的宣先生为他的如花似玉的这位堂妹订了一门亲事。沟对面西原上的史先生是宣先生的得意门生,家有万贯,可惜妻子早逝,宣先生便绝意让小妹与长她一轮的史先生成亲。做亲哥哥的曾祖父有点不悦意,小妹也整天哭得泪人儿似的,最后是宣先生发了脾气,说是活着是史家人,死了是史家鬼,胳膊拧不过大腿,老老姑还是上了花轿嫁到了史家。谁知史家也是家大业大,大烟土抽得这个大财东成了一个空壳,等付了宣先生一笔丰厚的彩礼之后,老老姑从进门起就落入了一个破败之家。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小女人,陪着一个落魄乡绅过日子,没办法,踮着一双三寸金莲,扛着犁,吆着牛下田种地。因了这门亲事,曾祖父愧疚于同胞小妹,但当初拿主意收彩礼的是宣先生,老老姑说是堂兄把她当牛马卖了,几年不登娘家门,弄得两家人心里都不畅快。这也许是一个由头,最后导致了东西院子两头行事,分开各过各的日子了。

祖父三岁上没了母亲,是大他将近十岁的老老姑一手抱大的。老老姑一出嫁,祖父则像个野小子,整天跟着曾祖父在老炭窠玩耍,活脱脱一个小煤黑子。祖父后来有了后妈,拖油瓶带了一个带犊子小妹,之后又有了两个小妹子。缺少温暖的祖父从小便跟在驮炭北上的骡马队,走遍了甘省三边一带的高原沙漠。开始,他赶的是一头瘦驴,驴驮五十斤,他背五十斤,回程的路上,驴是光着身子走,他是扛着驴的鞍子走。有一回,老炭窠来了一个外乡小伙子,曾祖父以为他是来当窑工的,打了两天杂后,小伙子和曾祖父说到了刘志丹这个名字,吓了曾祖父一跳。小伙子说他是从商洛南山里的队伍中来的,要去北边根据地办事,路上查得严,按组织上的安排,让他来这里找曾祖父,隐蔽到骡马队里去北山。曾祖父二话没说,叫来祖父叮咛道,这小伙子是我早年认的一个干儿子,要到北山里做一笔生意,你把他一路上招呼好,别的啥话一句都甭说。曾祖父念及前些年与刘志丹的交情,尽管不能为伍,当不了英雄好汉,作为仗义的朋友还是可以交的。祖父和外乡小伙称兄道弟,赶着那头瘦驴,跟在骡马队的后边,顺利地通过了检查站,经西原下瑶曲,三天之后到了边区的地盘。一路上,外乡小伙怕是吃的不得当,说是肚子疼,走了一路,拉了一路的稀屎。几个老脚户为招呼还不力成的祖父,嫌弃外乡小伙累赘,说是干脆把这死狗烂娃扔到半路上,让狼吃了算了,你看他这熊式子,还是个什么生意人,做他妈的生意差不多。祖父记着曾祖父的话,心里嘀咕这里面会有啥名堂,却对老脚户一口咬定,这是我干哥,求大伙不要欺负人家。老脚户说,啥干哥湿哥,你瞅那窝囊废样子,喂狼狼都不吃。谁知到了边区,外乡小伙子骑上了大马,带了酒肉,赶到骡马店酬谢脚户队,身边的警卫喊他是李军长,惊得老脚户连连道,我的妈呀,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外乡小伙摇身变成了李军长,他对祖父说,兄弟,你想留下来,就当我的警卫怎么样?还是赶你的驴驮炭,你自己说。祖父说的话和前多年曾祖父给刘志丹说的话一样,我只会吆驴驮炭,还有种庄稼,养家糊口,娶媳妇,生儿子。就这样,曾祖父和祖父都与革命的机会擦肩而过,与日后当了大官的人失之交臂,一辈子始终没有离开庄稼和炭窠。

老脚户口里有个外姓老小伙,都叫他石头。他是从外乡到庙底沟挣钱谋生的,这多年从井底下的脚家娃当起,实在没火气了,又受雇于财东家,赶着一匹黑骡子在北路上打来回。三十大几的人了,也没回过老家,也没娶上媳妇,凭东家给的几个血汗钱混个肚儿圆。石头出人头地的是唱得一口山摇地动的秦腔,常吊在嘴上的是吃饱了,喝胀了,和财东家的娃一样了。要么就是辕门外拴叫驴,连踢带咬。石头还有一个乐趣,一个是耍钱,一个是逛窑子。先是在炭窠的窑工窑里端煤油灯,一个晚上抽的份子能多吃几个白蒸馍夹肉,后来从中看出了样样行行,也伸手一试,摇在老碗里的色子和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一时成了这个圈子里的高手。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白蒸镆夹肉吃腻了,就开始想另一种白蒸镆夹肉。一旦尝到了女人的白蒸馍夹肉的味道,石头也开花了。铁路的开通,让黄土原的人们开了眼界,黄河发大水的河南一带难民,也顺着铁轨爬到了这里。他们在铁路的倒闸口的胡同里,挖了一孔孔低矮于当地人窑洞的小土洞,人称难民窑。在衣食无着的时候,难民窑成了窑子,窑姐们在小镇附近的这些胡同里搔首弄姿,像门前那些开得金黄灿烂的葵花一样惹眼,让煤黑子们的心跳得厉害。石头是脚户队里头一个闯入窑子的,事后他说,女人的白蒸镆夹肉跟吃的白蒸馍夹肉完全不一样,实在是香。也许是十天半月一趟的赶脚钱,也许是一夜里的小赢,就可以美滋滋地会一次“花不楞噔”,即花姑娘的意思,在石头觉得无论如何是划算的事。石头每回的嫖资总比一般人多掏一点,人家说,和煤黑子睡一觉的女子,得尿十年黑水,也不容易。有一回,石头大赢了一把,当即揣了钱直奔窑子,挑了最漂亮的几个窑姐玩耍。老板娘说,石老板今日开心,若有金枪不倒的真本事放倒这几个姐儿,明个一早不交一个子儿,带一个你最中意的去做老婆,要么,要么把你石头的头撂下。说话算数?一言为定!也不为个什么,只是话赶话赶到了茬上,竟赶出这么一个让石头心跳又心慌的艳赌来。这么一来,本来雄心勃发的石头不知怎么,几个回合便守不住了,早早地撒了汤。石头在沮丧中慌说去尿泡尿,翻过墙逃走了。之后,石头再也没敢上这家窑子一回,每次路过这里都禁不住滴尿点子,像贼娃子躲避他偷过人的地方一样。石头的这番经历,在老炭窠和脚户路上流传了几十年,成了煤黑子和赶脚人娱乐生活中的经典节目。

《延河》2008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