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家族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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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我管八姨婆唐义慧叫“八爷”。

这样称呼,是跟着上一辈的人学的——比我大一辈的人如小定舅舅管她叫“八爹”。

据说唐家人也都这样称呼她。

为什么以男性的称呼来称呼她这样一位女性呢?

是因为她性格好强,不愿意别人把自己视为弱女子,特别是年轻的时候,为了强调她的不甘示弱,她上大学后在寄给家里的照片上,自己添上了胡子,并写上:我是八王爷!

与外公团聚后,去北京的次数就多了。

外公长期住在北京医院,我们去了北京,就住在八爷唐义慧家里。

八爷与丈夫刘天民爷爷住在北京劲松小区的一幢公寓里。

八爷说:你们没有外婆了,就把我这里当做外婆家。

我没有去过外婆家,但到了八爷家里,就有到了外婆家的感觉。

第一次去八爷家,八爷就炒了带壳的花生给我吃,因为她看过我的文章,知道我在幼时最想吃的,是外婆家带壳的炒花生。

八爷是在圆我儿时的梦!

我品尝着八爷的炒花生,热泪禁不住流了出来。

还有慈祥的刘天民爷爷,对我们的关心也是无微不至。

在北京劲松小区八爷那简朴的居室里,我度过了许多温暖的时光,感受到浓郁的亲情、慈祥的关爱,我的幸福的感觉无以言表!

八爷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排行第八,也是八个兄弟姐妹中唯一还健在的一个。在与她的最初的接触中,便让人感到:她有性情豪爽、好强的一面,又有感情丰富、细腻的一面。

在我与八爷相处的日子里,很多的时光,是我听她回忆唐家的往事。她与我谈得最多的,除了我的外婆、还有她的母亲、大哥、五哥……

她的讲述,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本家族的历史。

一页页,有温馨、快乐与荣光,但更多的是苦难与坎坷、壮烈与悲怆……

八爷回忆起这一切,是那样动情,又是那么伤感,不时流下悲恸的泪水……

我听着,情感的闸门一次次被打开,心海,被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

这是一个在长江岸边生存繁衍的家族。

长江,一个民族的象征。

人类文明总是与大江大河联系在一起的,长江,正是孕育中华文明的江河之一。

长江,来自天之苍苍,地之茫茫,源远流长,又奔流到海不复还……

一个家族的历史,就在这大江岸边演绎着,甚至就写在那奔腾的江水里。

于是,就显着壮烈,显着悲怆……

八爷的二儿子刘亚宁表叔,曾经留心考证了一番唐家的历史。他告诉我,外婆和八爷这一辈前溯十三代唐家的先祖,是江西南昌县令,家住南昌瓦子市,据说就是现在南昌叫瓦子阁的地方。明末清初,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过多,朝廷便大量移民,方针是: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唐家因此举家往湖北迁移。八爷的父亲唐心舟出生于汉阳县东江垴大嘴乡,据说是在他的少年时,一场瘟疫后全家只活下他一个人。他立志学医,决心要来征服人间病魔,便孤身一人来到武汉西边金口镇的一家中医药铺当学徒。他勤奋、聪明、好学,深得师傅的赏识,也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学得一手好医术。他的师傅——这家药铺的主人无后,师傅死后便由他继承他的全部家业,并在药铺里坐堂经营。就这样,唐心舟在金口镇定居下来,行医看病,娶妻生子。

外婆,就是出生在长江岸边的金口镇。

八爷一次次回忆中的叙述,犹如在我的眼前打开一页页画幅。

我的思绪常常被引入这些画幅里。这些画幅萦绕在我的脑中,难以忘怀……

2

在夏历五月的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小镇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激发起一道不大不小的波浪。

“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噼啪啪啪噼……”

鞭炮声在寂寥的小镇的空气中爆响,清脆热烈,像沉静的人突然开口发出的一阵急切的诉说,引发得小镇人好一阵惊愕,然后一个个侧耳聆听,引颈探寻——

“是谁家在放鞭炮?”

“莫非又有哪家店铺开张了?”

小小的金口镇,方圆不过数百米,就那么几条小街,几十户人家,街坊间谁家有什么嫁娶喜丧,小镇人还能不早有所闻,心中无数?但今天的鞭炮声就似乎来得突兀,费人猜疑。

“……噼啪!”

最后两声脆响之后,鞭炮声停息了。人们也已探明了方位——鞭炮响起在小镇东阁垴的一家小药铺的门口。

静寂中,有人猛然醒悟:

“准是心舟家的生了!”

经这一提醒,众人也恍然大悟:

“准是准是!”

更有精明人进一步猜测:

“准是生了个千金!”

“准是准是!”

众人皆醒悟——

“没错没错,这回心舟先生该是如愿以偿了!”

这天上午的后半晌,唐心舟的夫人赵喜龄生下一个女孩儿。

清早起来,赵喜龄做好早饭,又招呼一家人吃饭。当唐心舟为几个病人诊完脉抓完药后来到餐桌前时,他们的五个男孩儿已经坐在桌上等他。他们大的十七岁,小的只有两岁多。像往常那样,唐心舟先摸摸每个孩子的头,然后在上首的位置上坐下,温和地说:“孩子们,吃吧,吃吧!”于是,孩子们拿起了碗筷,一个个狼吞虎咽,把大米粥喝得“呼噜呼噜”山响。赵喜龄在一旁给他们添粥,这个碗里添满了,那个碗里又空了,还真有点应接不暇哩。

这会儿赵喜龄还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异样。等大家都吃完了,唐心舟去了药铺,孩子们上学的上学,出门玩耍的出门玩耍,她自己才胡乱填了几口粥,然后收拾碗筷。在灶间洗碗的当儿,她才感到一阵轻微的腹痛。

她没有慌张,也没有惊动家人,只是加快了动作,洗了碗,涮了锅,又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脱下围裙,出了家门,来到了街上。

石子铺就的街面还留着雾气的痕迹,湿润如酥。她挺着大肚子,脚步匆匆,走街串巷,来到了接生的吴妈家里。吴妈还正捧着一只大碗喝粥。赵喜龄匆匆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口里还含着粥,唔唔地点头应着。赵喜龄说完,转身就走了,吴妈则加快了喝粥的动作。

赵喜龄往回走,顺路拐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一捆草纸。

她拎着那捆草纸回到家后,又先到灶间,在灶头上点起香烛,并对着香烛作揖,边作揖口中还边轻声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

当吴妈赶到时,赵喜龄正在生火烧水。

“哎呀,都到这个时辰了,怎么还要你自家动手做这事呢?”吴妈叫了起来,“你快到床上歇着去吧。”

赵喜龄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神态自如地回答:“吴妈,莫要紧,我这又不是头一回——这已是第六胎了,下个孩子,还不是家常便饭的事。你也别急,先歇歇,喝口水吧。等动静大了也不迟。”

吴妈抢着在灶前烧火,让赵喜龄在一旁椅子上坐着。两人一边唠起了家常。

吴妈说:“心舟家的,在这之前你一个连贯就生下五个儿子,真应了那句‘五子登科’的好说道,这回该是想得个女儿了吧?全镇人都知道,心舟先生想女儿都想成心事了。”

赵喜龄说:“可不是,生下第一个是男孩,他还挺高兴。生第二个还是男孩,他就说了:‘怎么又是个男的。’到第三个,他便皱眉头了。到第四个第五个,他便连连摇头叹气了。不瞒你说,看着他那样子,我生儿子都生得不好意思了。”

吴妈说:“他有他的那一套哩……啥‘阴’呀‘阳’的……这阴和阳要均衡协调,生儿育女也是这个理,膝下只有男没有女,是个大欠缺哩。啧啧!你听听,这读书识理之人就是不一般,说起什么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

“说来我自己也有这么个心事。男孩子嘛……”赵喜龄说着,皱了皱眉头,停顿了一会,那是她腹中又有了动静。“男孩儿嘛,心粗,到时候还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女孩儿才懂得温顺,会体贴人,不是说女儿才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吗?”

两人都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们是有德有福之人,这回保准能让你们称心如意。”吴妈说。

她们唠着,一直到一锅水烧滚,赵喜龄也觉得腹中动静大了,才一起提了桶热水进到卧室。

整个过程顺利且平静,没有想象的那种产妇的撕心裂肺的嗥叫,只有轻轻的呻吟声。整个过程中她们还一直在拉着呱。她们仿佛不是在生孩子,而是在合伙干一件活。两人从容不迫,配合默契,像是一对老搭档。

半个时辰,她们便把那“活”干完了。

“哇——”的一声,一个小生命诞生了!

小生命刚落地,吴妈就打起了哈哈:“哈哈,心舟家的,恭喜呀恭喜,真是想什么有什么,瞧瞧,果真是你想要的‘贴身的小棉袄’哩!”

说完,她把那正在呱呱啼哭的小人儿托在赵喜龄面前。

赵喜龄这会儿像是刚刚干完一件体力活,脸上挂着汗珠,微微地却畅快地喘着气。她望着眼前的小宝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嘴里轻声地说:“吴妈,女孩儿果真就是温顺哩,连生她都分外顺当,不让当妈的难受。小囡囡,一开始就会体贴妈呀……”

洗毕,吴妈把婴儿包裹好,放在了赵喜龄的身边。当妈的把她一下子揽进了怀里。

吴妈说:“你好好歇着,我去给心舟先生报个喜,他听了不知该怎样乐呢!”说完,颠颠地跑了出去。

随后,便有那串令平静小镇的平静五月的那个日子变得不那么平静的鞭炮声。

那串鞭炮声自然是唐心舟欣喜若狂的心情的表露。一向本是稳重矜持的他,当得知自己久盼的千金终于降生时,却变得汪洋恣肆起来。他先是喜滋滋地奔进卧室,来到床头前,急不可耐却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将那闭眼酣睡中的小人儿细细端详。他看到的是一张小眉小目、小嘴小鼻、浑沌未开却又显得疲惫、恬静安睡的面容,那面容是多么让人怜爱呀!他呵呵呵呵地笑起来,禁不住想伸手将她搂抱,但又害怕惊醒她的酣睡,只好将双手缩回,不知所措地搓起来。然后,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呵呵呵呵地笑着,连声说:“喜龄,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乐不可支的唐心舟在卧室转了数圈后,终于想起了中国人一种古老的表达喜悦心情的方式。于是,他步履匆匆地走出卧室,穿过堂屋,来到大门口,喊道:

“孩儿们,快去,去老张伯杂货店买一挂爆竹来,要拣最长的!”

孩子满月,唐家摆起了宴席,请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桌席从堂屋一直摆到了街上,规模超过了以前生儿子时的情形。正当大家酒酣耳热时,赵喜龄抱着婴儿在席上转了一圈,让大家看襁褓中眉眼初开的小脸。女客们即纷纷围拢去,一边辨认着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眼睛像谁鼻子像谁。赵喜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当众宣布:“我这个女儿长大了不远嫁,就近找个人家,想她念她时,三脚两步就能看到。”

这就是八爷向我描绘的外婆出生的情形。当然八爷不可能亲历这些场景,因为她那时候还没有出生哩。肯定是她从母亲或哥哥们那里听来的。但八爷叙述起来总是绘声绘色,神情也总是那样激动,口气中还带有几许羡慕的成分。我听后也是心情激荡——这是涉世的生命难得的荣耀呀。于是我极力去想象那个遥远的夏历五月的情景。按公历计外婆出生在1909年7月2日。那个年代里男人们都还留着长长的辫子,可外婆的父亲却那样开明,有着传颂至今的“重女不重男”的佳话。在我的想象中他那拖着辫子搓着双手兴奋得不知所措的模样也很是可敬可爱。他让孩儿们购来并燃放的那串长长的鞭炮所烘托的气氛又是那样热烈——那也算得上是一种惊人之举了!

我想象中的外婆出生的那个夏历五月,是一个色彩斑斓、寓意丰富的季节。那个季节雨水充沛,长江江水暴涨,一江浊流满满荡荡,浩然东去,一泻千里,更显澎湃之势。那个季节的太阳已经变得灼热,阳光普照的日子,大地呈现一派热烈的景象:江水荡漾着粼粼波光,让人眼花缭乱;淤滩上芦苇在疯长,长成了茂密的幔帐;江堤上杂草丛生,点缀其间的各色野花五彩缤纷;树木的新叶已经出齐,并且绿得越发浓郁;田野上的禾稼正在拔节和灌浆,菜地和庭园的瓜葛和豆蔓尽着性子繁衍伸展,为抢占空间争斗着又纠缠着,更是显得蓬勃葳蕤。到处是绿茵和绿荫,山是绿的,田野是绿的,水是绿的,阳光是绿的,连风也是绿的……绿是生命的色彩,绿是勃勃生机的象征。这个季节没有春天的艳丽,却比春天更富生命的激情;没有秋天的熟稔,却比秋天更加丰腴。这个季节阳光灿烂,却也绿荫遍地;这个季节有喧闹也有沉静,有花朵也有果实,有凋谢也有孕育……

3

八爷说起外婆出生的情形总是那样激动,口气中带着羡慕的成分,那是因为她自己出生所遇的境况截然不同。

八爷谈起自己的出生来就变得神色沮丧,口气低落。

她说: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八爷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在她之前赵喜龄还生过一个孩子,但生下来就夭折了。尽管夭折了,但在排行上还得给他一个位置,所以八爷就只好屈尊为老八。她也是兄弟姐妹们当中最小的一个。

八爷出生时唐家已不住在金口镇,而是举家搬到了武昌城保安门外八铺街,依然开药店,店名“唐福康”。

许多年后我去寻访八铺街。八铺街依然存在,街名也依旧。这是一条长长的小街。我去的那天刚好是个下雨的日子,一开始雨下得很大,当我们到达八铺街的时候,雨却变得小了。我说的“我们”当中有我的父母、唐宅奎夫妇、湖北电视台的三位同志(他们是来拍摄我们的行踪的)。八铺街远离闹市,加上雨天,所以街上行人不多,因而一走进小街,就有一种幽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