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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八铺街依然叫八铺街,但唐家的老房子却不存在了。在宅奎舅舅的指点下,我们找到了老房子的位置,那儿建起了一座居民楼。我遗憾不能一睹外婆故居的形貌,心中觉得是一大欠缺。我不甘心,便问宅奎舅舅,附近存不存在类似于唐家故居的老房子。他想了想,一拍脑袋:“有!有!”

他手指街的斜对面,那儿有一个小巷口。我们沿着小巷进去,小巷只有十来米长,进去果然是一幢陈旧的老屋,高高的砖墙依然显得结实,只是墙面经过了百余年的日晒雨淋,色泽变得苍白,墙根处长上了一层绿苔,那是岁月和雨水的痕迹;两扇高大的木门油漆已经落尽,裸露的木质已呈枯朽之状;高高的门坎磨损出一个V型的凹口;门上的一对铁环锈蚀成了细细的麻花圈。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发出很沉重的“吱——呀”声。这声音一下子让我感受到一个久远年代的气息,我需要的正是这种感觉,我似乎也一直在追寻这种感觉。长久以来我都在寻找一扇门,希望找到它,然后打开它。我希望走进它,就能走进那个久远的年代,感受那个年代的生活。

进了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抬头望上去,所看到的一方洒落着雨丝的天空竟是那样苍老。一种远古的凄凉从那高渺的天空压迫下来,我的心情倏然变得沉重和惆怅。我不敢与这样的天空对视得太久,赶紧慌张地把目光从上面收回。

从天井进去是前厅,天井与前厅之间用木板隔开。厅是长方形的,左右各有一间耳房。前厅与房子后部用雕花的屏板隔断,留一小门出入。从小门进去,后面又有数间住房,还有厨房,再就是后门。宅奎舅舅说,唐家的老宅与这房子的格局差不多,只是大小稍有差异罢了。唐家的房子前厅用来做了药铺,后面是生活起居的地方。

我们走进前厅时,没有看到什么人,到了后面,才看见一位老太太,正坐在一张竹椅上拣菜。见有人进来,她茫然地注视我们。我们说,是来看看这座房子,可以吗?她点点头,并站起来,友好地引我们看这看那,并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她的身子骨还硬朗,但她的话我却听不懂,需要宅奎舅舅翻译。通过与她交谈,我们了解到:老人的子女们都在外地工作,只她一个人守着这座老房子。这引起我在心中发出一分感叹。我忽然灵机一动,问她:“你知道在街对面,很久以前,住着一户姓唐的人家吗?”我的话经宅奎舅舅翻译给她,但她想了想,摇起头。我又提醒说:“那家人开了一个药铺,看中医,你能记得吗?”她认真想了一阵,还是摇头。我心里感到有些失望,就不再追问了。

参观了这座老宅,多少也弥补了我心中的那个欠缺。

当年唐家从金口镇举家迁居武昌八铺街,就是住在这样的格局的一幢房子里。前厅是药铺,中间摆着柜台,柜台后面傍着墙是一排高高的药柜。药柜由密密麻麻的小抽屉组成,一个小抽屉装一味药,每个小抽屉上都标着一种药名。柜顶上还放着一些坛坛罐罐。柜台前摆有一张桌子,几条长板凳。唐心舟就坐在这张桌前为病人诊脉、开方子,然后到柜子上抓药。后屋是居室,那儿是赵喜龄忙乎的空间:洗衣、做饭、喂孩子……

整幢房子,终日里都飘着浓浓的药香。

八爷就是降生在那幢房子里,时间是1914年10月24日。但是八爷说起她的出生,竟然说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那是因为:她来到人世,唐心舟却离开了人世!

女儿来了,父亲却去了!

这个家刚添了个人,却又少了一个人。

添的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娃,失去的是一根顶梁的柱!

唐心舟是在八爷出生后没几天便染病身亡的。

唐心舟无论是在金口镇还是后来搬到武昌城内的八铺街,都极有名望。一是因为他的医术好,二是因为他的医德高。医术好是说他行医治病,从不忘《黄帝内经》的医圣古训:“无一病不穷其因,无一方不察其理,无一药不通其性。”他熟读医书,深谙医理,又承前辈行医之经,故常常能有“药到病除”之真效。前厅的墙壁上挂着的那些书有“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之类溢美之辞的锦旗和匾额,却是病人出自内心的称颂。医德高是说他心怀悲悯,恪守济人之道。治病救人,尽心尽职,轻利重义。看病开药,当然要收钱的,否则一家大小,谁来养活。但不是唯独一个“钱”字为重,倘若是穷苦之人,看了病,拿了药,却拿不出钱,他也就分文不收。

唐心舟是得的什么病死的,现在已无从知晓。能肯定的是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才四十来岁,本是年富力强之际,为什么说死就死了呢;他不是医生吗,怎么就不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忍心抛下妻子和七个儿女,就这样撒手西归呢?

然而,他却去了。

唐家的天塌了,地陷了!

一个不该死的人死了,还在坐月子的赵喜龄悲痛欲绝,哭天喊地,也几番昏死过去。痛定思痛,她越发觉得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要弄清个根底来。于是她去求神问卦,得到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答案:她刚生下的老八是个“克父”的命!

她差些又昏死过去。

她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她的目光木木的。她摇摇晃晃回到家,进到卧室,站在床前。床上躺着还未满月的八爷,她正在酣睡,眼目微闭,鼻息轻轻。初生的她,脑袋扁长,脸色红里掺黑,鼻子上翘,眼角的皮肤打皱,头上黄毛稀疏。此刻的八爷在赵喜龄眼里看来显得丑陋。她睡着了还偶尔会笑呢,在赵喜龄看来,那笑起来的样子不仅丑陋,简直是狰狞了:原来那一副浑然无知的样子是假装的,她在想事呢,想到目的得逞了,就发笑,就得意忘形了——“啊,你个精怪!”

赵喜龄悲愤的一吼,把屋外的几个男孩子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涌进了屋里。他们看见母亲将妹妹从床上抱了起来,用狠狠的目光瞪着她的脸看,然后却把她往床上重重地一扔,嘴里又吼:“你个精怪!”

八爷“哇——”地哭起来。

男孩子们问:“妈,你是怎么啦?妹妹怎么啦?”

赵喜龄声音低沉下去,男孩子们听来觉得古怪且害怕:“你们把她抱走,把她扔掉,扔到野地里去!”

男孩子们惊恐起来:“妈妈,别!别!”

“她是个害人的精怪。你们的父亲就是她害死的呀!这个‘克父’的精怪!”

赵喜龄说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男孩子们听了惊恐万状,却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

“不要把这个精怪留着,你们快扔掉她!”

“别!别!妈妈。”

“你们快动手呀!”

“别!妈妈!别!”

男孩子们急得哭喊起来。

“好,你们不愿意动手,我就自己来!”

她一把从床上把八爷抱将起来,就往门外冲。

“妈妈呀,不能呀!”

孩子们奋力将她拦住。她却依然挣扎着往外冲,嘴里喊着:让开我让开我!让我扔掉她!孩子们也急了,哭叫着拖住母亲,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腿,有的往她怀里抢婴儿。母子们在屋里乱成了一团。

最后赵喜龄跌坐在了地上,婴儿抢在了孩子们手里。他们又手忙脚乱地把母亲扶到床上坐下。大家都已经精疲力尽,母亲还在悲伤地哭泣,婴儿在大哥的怀里啼号。

老大唐义精怀里抱着妹妹,眼里流着泪,领着弟弟们在母亲的面前跪了下去……

八爷出生的这段际遇,在她后来年老的时候,还把它写在了她回忆大哥的文章里:“我大哥唐义精,号粹庵,大我22岁。我一生下地,就死了父亲,我母亲说我命硬克父,要扔掉我,是我大哥抱着我,声泪俱下地央告我母亲留下了我。我很幸运,幼年时期,哥嫂们和姐姐,都很疼爱我,在那样清贫的家境中,是他们含辛茹苦地培养我直到大学毕业。”

在八爷的记忆里,父亲去世后,家里面临着生存的危机。困境,就这样摆在了大哥的面前,而那时,大哥却还是师范学校的学生……

4

22岁的唐义精站在前厅药铺里,环顾四周,心情哀伤,心绪茫然。

柜台和药橱依旧,诊脉用的那张桌子依旧,但桌子旁却没有了父亲的身影。

药铺似乎显出巨大的空旷。

唐义精垂手而立,似乎很难习惯这倏然而至的变化,似乎依然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父亲不在了——那个整日端坐店铺中为人把脉的、把脉时总爱闭上眼睛并轻轻地摇头晃脑的父亲(他感受脉搏像是在倾听音乐);那个一旦空闲下来就爱看书、无论是看四书五经或是唐诗宋词还是医书药典都要抑扬顿挫地吟颂出声的父亲;那个爱用医理阐释人事、将治世比作治病、并以此教育孩子修身做人处事的道理的父亲……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亲人们。

悲伤的泪水又盈满了唐义精的眼眶,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拭泪,复又戴上眼镜。但周围的空旷似乎在不断扩展,他感到自己像一棵瘦弱的小树,在这巨大的空旷中是那样孤独无依。父亲去了,这个家失去了支撑——这个家的生活来源全靠父亲开的这个小药铺呀,生活原本清苦,现在父亲去了,唯一的生活来源也就断了,虽说二弟唐义质跟着父亲学医,但还不能独当一面地开铺子,一家人——母亲、他们七兄妹靠什么生存呢。七兄妹中他是老大,其他都尚未成人,而最小的才刚刚出世。

七兄妹中作为老大的唐义精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沉重,那感受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那叫沉重的东西就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在内心里谴责起自己来:当初为什么不跟父亲学医呢?父亲原本是要他学医的,父亲热爱自己的职业,说起中医这门学问来,总是津津乐道。父亲总是说,诊脉开方,其蕴意博大精深,渗透着宇宙天地之大道,贯通着万物无穷之奥妙。最重要的还在于它能去邪扶正,除人之病痛之灾,济人以康乐之福。因而,学医学,懂医理,行医业,至精也,亦至善也!何乐而不为也?为何父亲要给自己取名叫“义精”:“义”是辈分中的排字——“祚光司义宅”,族谱里早就排好了的;“精”则“精忠”,但父亲还有一层更具体的寓意,希望他长大了,能子承父业,精通医理,治病救人,至精至善。这精与善,精字为首,以精达善。何然?君不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有医理精,才能察隐患、攻顽疾、去沉疴。然而,长大了的唐义精进了学堂,却终究未能培养起对中医的兴趣,不是他看不起诊脉开方的行当,其实他对父亲的职业是尊重的,对父亲的关于中医的妙论也是信服的,他之所以未能选择行医,是因为他的心里似乎另有所向,至于向往的是什么,那又十分的朦胧。父亲对此虽然感到遗憾,并为此而叹息不已,但也不勉强他。父亲是开明的,他知道“人各有志”的道理,尊重孩子的意愿。但他说,无论他今后从事何业,那个“精”字还是要送他的,“精”的要义不能丢。

唐义精此刻的后悔和自责,当然有觉得辜负了父亲生前对自己的期望的因素,但更多的原因是为眼前的生存所计。假如自己跟父亲行医,现在这个药铺不就可以由他继续开下去么,一家人的生计不就不会没有着落么?

“粹庵君!粹庵君!”

忽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他打开门一看,是同班同学睡民。

睡民穿一件打着补丁的长衫,瘦高个,清癯的脸。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也许是走了路的缘故,额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唐义精要他进屋说话,他说不了,就在这里说罢。唐义精说,也好,家里乱得很,我搬个椅子来这里坐吧。

他进里面搬了椅子,还带了一杯水,于是,他们就在天井里坐下说话。

“家里的事……办好了么?”睡民谨慎地问道,不好轻易提到那个“丧”字。

“算是……送走了家父,还有一些琐碎的事。在家里多呆了几天,主要还是为了陪陪母亲。”唐义精轻声说。

“要的,要的。只是,只是下礼拜就要进行期中考试了,老师要我特意来告诉你,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了,就回校去参加考试。”

“……”唐义精垂着头,半天没有做声。

“你怎么不说话呀?”

唐义精慢慢抬起头,用低缓的声音说:“睡民君,你说,我这书……还能读下去么?”

睡民听他说这话,一下了愣住了。他望着唐义精的那圆圆的脸庞,才觉得这张脸与不久前相比,憔悴了许多,竟还显出了苍老;那镜片后面的眼睛,饱含着忧伤。他这才想起他的这位同学眼前的处境来。是呀,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位同学的家境,他的父亲在世时,家境就很清贫,何况现在……

原来,唐义精和睡民考上的是一所工科学校,同校却不同班,但读了一阵后,他们却都转到了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并且成了同班同学。他们之所以转校,皆因为一个“穷”字,他穷,他也穷,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转师范学校,是奔那“公费”的缘故。

一个“穷”字,有时会使人陷入怎样的困境呀!睡民一时竟也无话。天井里寂然无声,阳光也是无声地照射下来,在地上涂上白汪汪的一大块。他们坐在阴影里,相对无语,像两个跌进了陷井里爬不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