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拥抱与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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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尾声

大落雪——客死他乡……

三月的春阳,给古老的江城涂抹了一层温熏熏的情调。张国焘伫立在太平洋饭店最高层的秘密包房里,久久不动,像石化了一般。

他似乎丧失了时空的概念,仿佛站在江岸绝崖之巅,耳边轰鸣着苏东坡那一曲豪放博大远播天涯的古老的悲歌: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呵,呵,人生苦短,果如苏翁所谕示的那样,只不过是滚滚浪滔中的刹那一瞬吗?

院外香樟树上群雀聒噪,叽叽喳喳地不知是悲啼还是狂笑:你这个家伙啊,究竟是魔?是妖?是神?是鬼?……

他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历史是一面镜子。

历史的长河翻卷着大浪淘沙东逝而去,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不论是高尚的还是卑下的,不论是赫赫功勋还是累累罪愆,不论是辉煌的成功也罢还是悲壮的失败也罢……一切功过是非,一切休戚荣辱,一切恩恩怨怨……

都不过是历史潮流中的刹那一瞬!

浓烈辛辣的烧酒,能消溶凝结在胸中的冰渣,冲决压在心头的块垒吗?

他双颊塌陷,目光凝滞,须发里生出几许灰丝……一种森森寒气使他顿感彻身冰凉:难道自己油灯将尽,迅速地衰竭,政治生涯就此完结了吗?

不!不!!不!!!

他愤怒地把那份登载开除他党籍的《新华日报》扔掷于地。继而挥毫疾书一篇长达万言的《敬告国人书——并与中共同仁商榷抗战建国诸问题》的文章,登于国民党的《扫荡报》(1938年5月6日)上。——这实际上是他叛党投降的自首书。

在这篇文章里,他反驳中共中央开除其党籍是“妄肆攻击,横加诬蔑,充分发挥其非政治的、偏狭自私的、阴谋煽陷的宣传”。并宣称:“中国国民党为主持抗战建国大计之领导中心”,“蒋先生为举国一致公认之最高领袖”,他愿在“最高领袖的领导下,参加抗战建国工作”。

张国焘声言:他已憬然自悟,诚以至此加入国民党。然而,日后的归程并不像他所奢望的那样,会得宠于蒋介石和国民党幕僚们的信用,事实却恰恰相反,他失宠了,他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摇尾乞怜、漂泊异乡、凄苦悲凉的后牛生——

在蒋介石的授诣下,张国焘正式加入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局”)”,蒋介石为他授予少将军衔的同时,还给了他一个军委会中将委员的空头衔。在军统局里,只有戴笠和郑介民是中将军衔,这让张国焘感到十分得意。当通知他去军委会开会时,他便穿上军服,挂上中将领章。但他也识趣,去军统局与戴笠会晤大都穿便服,因为戴笠看来,他这个特种政治问题研究室主任是“老头子”(指蒋介石)的一种计谋或者叫做“策略”,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形同虚设罢了。据沈醉(曾任军统局长处处长)回忆说:有一次,戴笠约了几位处长去吃饭,也邀了张国焘,我们几个都挂的是少将领章,只有他一个人挂中将领章,这让他感到有点尴尬,因为别人虽只挂少将,但权力都比他大,他只是限于那个所谓的“特种政治问题”研究范围,所以大家在谈工作时,他插不进去话,显得多余。

张国焘在中共党内是元老人物,对中央的所有内情基本掌握。因此,蒋介石把他看作一枚“重磅炮弹”炸开中共在西北的最后营垒,配合胡宗南对延安的大“会剿”。沈醉在其回忆录中说:得到“老头子”的密旨,戴笠最初对张国焘寄以极大的希望,企图利用张国焘过去在中共的地位和关系,大搞中共组织内部的潜伏和策反活动。这时的张国焘成了戴笠宴客吃请的座上宾,他每次请客时会以骄傲的口吻告诉对方:“你来吃饭时便可以看到共产党里面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了!”戴笠如此看中张国焘,就是想要看到他这枚重磅炮弹如何爆炸和爆炸后产生的破坏力。但对张国焘的戒心无时没有放松。军统局召开的重要会议都不邀请张参加,也不许其他人向张走露任何风声。军统局派给张国焘照顾生活的勤杂人员,都是经过主管总务的沈醉一一挑选的,时时处处观察张国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张国焘不能不意识到了这一点,对“寄人篱下”的体晤颇深。为了表达他对国民党的忠诚,总会在不同场合倾吐自己的忏悔和拥蒋反共的决心;即使在会客人时也不把门关上,有时还故意放大声音说话。

张国焘上任伊始,为了博得戴笠的好感,把主要用来对付共产党的特种政治问题研究室的组建很快办了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办一个培训特务的训练班,张国焘亲自担任马列主义批判这门课,他下了很大功夫备课,教学员如何从思想上、政论上反共,并且很卖力地讲给学员听。效果如何呢?学员们反应很冷淡,听来没有其他教官讲得好懂易用。张国焘检阅了有些教官发给学员的讲义后,乃知其内容全是主张武力剿共的“高招”。张国焘为自己的讲解不受欢迎而深感失望。他哪里知道,这些特务学员们不仅不喜欢他的课,连他这个人也觉得讨厌了。为期半年的训练班结束后,戴笠又让张国焘开办第二期。戴笠对培训出来的学员寄予极大希望,在分配他们去西北前,戴笠再三鼓励他们应竭尽全力去完成“领袖”赋予的“光荣使命”。有几位张国焘认为最得意的学员,拿着他的亲笔信潜入到延安,结果有去无回。训练班勉强办到第二期即宣布停办,这使戴笠大失颜面,向蒋介石密报:“这鬼儿子,不堪大用!”

张国焘并不泄气,又想出一个“绝招”——在共产党控制区秘密设立策反站以瓦解中共组织和队伍“反水”。戴笠接受了他的建议并报蒋介石批准,蒋对戴笠说:“把他以为能用之计策都使出来好了。”几个月过后,非但一个“赤匪”没有被策反过来,反而被派出的人中不是下落不明联络中断就是一去不复返了。戴笠大为光火,觉得无法向“老头子”交差,于是便在络川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延安特遣行动组”,架设一套电台,以期找机会对延安进行渗透,同时也好敷衍一下蒋介石。此时剿共心切气急的蒋介石听后很是赞赏:只要灭共,用什么招都行。

而此时的戴笠已是对张国焘满腔怨恨,不再正眼瞧他了,甚至当面讽刺或严厉训斥一番。张国焘在军统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原来军统对他生活上的特殊照顾慢慢降低以至取消了,一辆专用小轿车也被收走了,改为需要用车随叫随到,实际上“随叫”就不会“随到”了。

为了摆脱窘境,张国焘不得不绞尽脑汁来显示并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之人”。一次,他要求见蒋介石,说有一事面谈。蒋介石派侍卫把他接来,他便向蒋建议:由国民党知名人士访问中共创始人陈独秀,请陈独秀谈谈他对抗日及统一战线的看法,将其有利于国民党的言论公开发表,以此来对付延安的宣传。蒋介石欣然接受了张国焘的建议,遂派戴笠和胡宗南前去四川江津见陈独秀。陈独秀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得知来意后,陈独秀长嘘一口气,坦率地说:“鄙人已避遁政界,隐居闲云,对时事孤陋寡闻,唯不愿公开发表言论,致引起喋喋不休之争。务请二君对今日晤谈,切勿见之报端,此乃唯一要求。”戴、胡二人一无所获,扫兴而归,直冲张国焘喷去一头“污水”。

从此,张国焘在军统局已是一文不值,且备受责难和冷落。他不无辛酸而悲凉地对妻子杨子烈说:“事到如今,不由得不信一句俗语: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在国民党这边,我风光不再,是一个身家不清白的人啊!……”

张国焘苦苦地觅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难道是命运的安排,还是苍天对我不公?

1939年初,张国焘经同乡朱家骅的亲信机要秘书甘家磬的关系,认识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朱家骅。朱推荐他担任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反共设计委员会”委员兼主任秘书。特务们视他无功受封,甚不服气,更不信任。因此,张说:“这里无计可设,无公可办。”不久便辞职。

1940年3月至1945年7月,张国焘分别出任国民党参政会第二、三、四届参政员,结果无政可参,是样子货,活动不开,颇受冷遇。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前夕,蒋介石召见张国焘,叫他草拟一个如何管理全国粮食和物价问题的方案。尽管他不负主命,洋洋洒洒写了几万言书复命,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1946年初,张国焘几经周旋,当上了善后救济总署江西救济分署署长。当时任江西省主席的王陵基,曾与红四方面军交战川北,田颂尧、王陵基部损失惨重,大败而逃。王陵基因此被刘湘撤职,拘禁数月,张国焘是王陵基终身之恨。张任署长,与王某可谓冤家路窄,故而王某旧恨未消,多方刁难,张到职不满两月,即被排挤去沪。

1948年6月,张国焘在上海筹集了约120两黄金,办起了《创进》周刊,主要进行反共宣传。但并没有得到国民党的重视,不按价供应白纸,唯张国焘办的《创进)周刊不受优待。后经国民党中宣部长黄少谷说情,才配给官价纸。是年末,淮海、平津战役国民党百万部队被歼,蒋家王朝大势已去,中国共产党胜利已成定局。张国焘惊恐不安,携举家大小于11月中旬逃往台湾。

1949年冬,张国焘举家到了香港,化名“凯音”,参加了顾孟余等人的第三势力运动,创立“民主战斗同盟”,并成为“战盟”领导者之一。同时,创刊《中国之声杂志》,张任社长。不久,因与“战盟”宣传部长李微尘发生分歧,相处不洽,张辞去社长职务。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后,国际黄金市价暴涨,张国焘以5000元美金作押,在香港金融市场上千起买卖黄金生意。结果连老本全赔个净光,一贫如洗,仅靠大儿子教书维持生活,其妻杨子烈为生活奔波,摔断了臀盘骨,成为跛子。

1961年春,张国焘应美国肯萨斯大学约稿开始写回忆录,“肯大”每月付给2000元港币作为生活费。他写的《我的回忆》成书后,得到一笔稿酬,靠稿酬维持生活。此时,杨子烈也写了《往事如烟》一书,后改为张国焘夫人回忆艺录。

1966年秋,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张国焘移居美国。中美建交后,张又移居加拿大多伦多市,同长子张海威住在一起。

1977年12月,张国焘突患中风,右手脚瘫痪,卧床不起,与妻子杨子烈一瘫一跛,都成了废人。家里无多余房子,为了让三儿子张渝川结婚,张国焘便住进了加拿大官办老人免费医院。

1979年12月2日,多伦多降大雪。医院条件差,病员多,护士少,室内暖气时断时续,夜间无护士照看。是日夜里,张国焘挣扎着翻身时,被子、毛毯掉在床下,叫人无人应,自己又动不了,至3日晨冻死。5日埋葬在多伦多公墓,卒年82岁。

2005年8月万寿路.墨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