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又听报告,又是一位领导先讲,又是拿了讲稿来念,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正好一报社要我写一篇文章,只要1500字,我可以带一张纸,不管他讲什么,反正我写我的稿子,他一作报告,底下公开谈话,中央电视台拍新闻的,总得拍个人认真倾听的样子吧,结果镜头起码对我对了两分钟。我欺骗了全国的广大观众。(大笑)下午朱镕基上来讲,他一上台我们就鼓掌了,他就说:“我这个人是管经济的,讲经济不讲政治。”我们给他鼓掌,他说:“不对,不对,我们要讲政治,都是你们鼓掌鼓得我血压都上升了,都讲错话了”他善于让你和他之间的心灵达到一种沟通。这样就使得整个气氛非常和谐。
二、人的视而不见和无中生有
人们常常无视这种有关人类交流沟通的基本规律,常用一些非常肤浅的观念把它抹杀什么“事实胜于雄辩”、“摆事实,讲道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种观念用交流的实践来检验,是很脆弱的。我跟你交流,我的观点跟你的不一样,立场不一样,思想情感不一样,怎么解决呢?有一个客观事实摆在那里,是不以我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事实是只可以作最后的裁判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离开人的显在的和潜在的观念、经验、趣味等等绝对客观的、中立的事实。为什么呢?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看起来,是不一样的,不然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公安局?公安局里养这么多的人,开那么多的工资,还给他警车,给他大盖帽,耗费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呢?就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看同样的事情,就是不一样,没办法交流。摆事实,你就摆吧,我说的事实,和你说的事实,就是不一样。我说你踩我一脚,而你说我先踩你一脚,怎么交流?口头没法交流,还有别的办法,比如拳头有了拳头以后,那就不叫交流,那是斗争拳头阻断了交流,到公安局去交流公安局裁决事实如何如何,是不是双方都服气呢?不一定,还不能做最后的定案,还得拿到检察院,看公安局论定的事实对不对,检察院定了,总是可以定案了罢?事实定下来了嘛,不行!还得拿到法院,你检察院认定的事实对不对?法院可能认为你事实不清,发还重来。折腾了几趟,又到了法院,事实认定清楚了没有?一个法官认定了,行吗?不行,还有好几个法官,合议庭的几个法官还得表决,四比三,四票赞成,三票反对,枪毙,就枪毙了吗?不行冈为杀头这个事情,把人一分为二,这个玩意儿不那么有诗意。(笑声)当然,它杀下来,伤口不大,不是有个说法吗?杀头也只有碗大一个疤。(笑声)但是,头杀下来,比较可怕,杀错了,不可能再安回去。(笑声)不仅仅是杀头,就是判刑,脖子上没有碗大一个疤,也不好。把人家关上好多年,平反了,可是头发白了,青春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回。青春的感觉,只有一回,无法补偿老婆都嫁别人,孩子都上大学了。所以,对法院的判决,还可以不服上诉,上诉到高一级的法院。高一级的法院认定了。行了吧?不行,还得拿到最高人民法院审核就是明摆着的事实,也得折腾这么多层次,而且还免不了有冤假错案。有一个行业,很神气的,很好赚钱的,律师,就靠搞这个复杂的事情吃饭,而且吃得比你们,我们郜好。(笑声)为什么呢?
因为,人是有缺点的,缺点在哪里呢,就是看同样一个事实,由于感情、立场、文化背景、经验、兴趣、价值观念等等的原因,明明摆动在眼前的事实看不见,看见的义不一定都是事实人虽然号称万物之灵,但是,这个缺点,却使得人不太灵由于这个不灵的缺点,人类才发明了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乃至陆海空军之类。
人性,人的心理缺陷,注定了人与人交流的麻烦这是我们立论的出发点。为了把这一个基点,说清楚,我举些好玩的例子。
知不知道福建漳州有个南山寺?南山寺里有一尊菩萨塑像,很有名的古迹,据说当年塑造这个菩萨的时候,请了一个非常牛气的雕塑家,此人非常傲慢,他说:“我雕塑的菩萨,完美无缺,雕成以后,任何人挑出任何毛病,我将分文不取。”雕像完成以后,漳州府的有关官员觉得能够省一笔钱,并不是坏事,就发动漳州府的百姓,包括乡下老太婆都来看,但愿看出一点名堂来。结果男女老少去了一大堆,居然都找不到毛病!其中有个妇女抱着孩子去看热闹,这妇女也看不出问题来,可怀里的孩子大叫一声:“妈,我看到毛病了!”周围人都在笑,小孩子能发现什么毛病,但他的母亲挺民主,说:“那你说说看,究竟什么毛病”孩子说:“这个菩萨的手指太粗太圆!”我到漳州南山寺考察过,那个菩萨的手指真的太粗太网,像香肠一样何以见得是个毛病呢?(笑声)你凭什么不让人家菩萨的手指头长得比较肥一点呢?(更大的笑声)但孩子说不,这个菩萨鼻孔太小,如果他要挖鼻孔,根本伸不进去。(大笑声,掌声)我也去看过这个菩萨,果然是鼻孔太小不过,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那菩萨的鼻孔不但太小,而且太浅,根本就没有深度。(大笑)。
为什么那么简单的事实,许多大人看不到,小孩却看到了呢?因为人在观察对象的时候,脑袋不是照相机,外界的信息,不是来者不拒,而是有选择性的:跟自己的经验、兴趣、情感、爱好、价值观念一样的,就看得见,否则就视而不见。大人对挖鼻孔没什么兴趣和近期的经验,所以视而不见;小孩的兴趣却非常浓烈,而且有种种的技巧,故一望而知。(大笑声)
跟自己的意向无关的,就视而不见,这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人性的一种缺陷,这还只是缺陷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就是明明不存在的事情,却又看到了。有一个郑人失斧(或者失履)的故事,说是一家人把斧子丢了,就怀疑邻居偷的,就留心观察邻居是不是小偷,越看越像小偷。后来呢?斧头找到了,证明人家不是小偷就又留心去观察人家是不是小偷,结果是,越看越不像小偷这说明,人性的缺点是这么严重,明明存在的,他视而不见,明明没有的事,他又看见了,而且义不是幻觉这类活见鬼的事情是很多的,(笑声)《红偻梦》上,贾宝玉第一回见林黛玉,一见面就说,这个姑娘,我见过的。这可真是活见鬼了谈恋爱的人,往往生活在错觉之中,明明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偏偏觉得她美如西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的心理学根据。如果都是西施的话,那倒好了,我看在座的女同学可大有作为了,何必念什么硕士、博士呢,苦得要命啊!(大笑、鼓掌)
以往美国的行为主义的心理学,告诉我们,外部有了刺激,人的心理就有了反应。其公式是S—R后来,心理学发展了。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心理学告诉我们,人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绝对被动的,不是外部有了刺激就有反应,人并不是被动的照相机,人对外部信息,只接受那些与自己原本心理状态相一致的,接受了,就有反应,否则就没有反应。皮亚杰把这种原初状态的心理状态,叫作scheme,有人把它翻译成格局,有人把它翻译成图式。外部信息只有和这个图式相通,才有感觉。这种反应,皮亚杰把它叫作as—simulation,我们把它翻译成“同化”。有了同化作用,人才对外来的刺激有反应。我1961年到福建。福建这个地方,四季常青,鸟语花香。福建方言,在我听来如同“鸟语”,反正都差不多。其实,福建方言,很复杂的,有些地方离几十里地,就互相听不懂了。哪怕是讲普通话,福州、莆田、泉州人腔调各异,但是我对这些区别,就听而不闻。原因是不能同化。这样,从理论上来说,不是很悲观了吗?一旦不能同化,就永远没有希望听懂了。但是,经过四十多年的生活,我现在上课,我的学生,只要一开口讲普通话,我从他的“地瓜口音”,就能知道他的“仙乡何处”,(笑声)连哪个县,哪个区的,有时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是不能同化吗?为什么又把那么微妙的语音差异同化了呢?因为,在我的图式以外的那些信息,长时间,反复刺激,我的“图式”,尤其是那比较边缘的部位,就开始调整了,就逐渐有反应了,慢慢我的图式就逐渐扩大了。这个心理作用,皮亚杰把它叫作“调节”,英语叫作accommodation,就是容纳,留宿,适应,或者说通融。在通融的过程中,人的图式就显现出了灵活的生命。
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又有了交流的可能。
这也是人性的一个方面。
但是,调节是不容易的,要有一个过程。像我这样并不是太笨的人,辨别福建各地普通话的腔调,还花了好几十年的工夫才调节过来。这是因为人的心理图式虽有一定开放性,但又有一定封闭性。这就决定了,在一个短时期内,难以调节,难以同化。正是因为难以调节,全世界才都有公安局,都有检察院,都有法院,而且都有国防部。因为交流,包括口头的,甚至是书面的,字斟句酌,也还常常是聋子的对话,最后,就是拳头和拳头交流,枪杆子和枪杆子、导弹和导弹交流。美国人就喜欢用这种方法和阿拉伯人交流。
三、相爱的人反而不讲理
有人说,这是敌对国家,当然难以交流,如果不是敌对的,而是关系密切,情投意合的呢?比如,谈恋爱的人,是不是就比较好交流了。英国一所大学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就有一种说法:向恋人学习交流,让交流像谈恋爱一样。这可真是太浪漫了。但是,这个道理不完全,有时,相爱的人,倒反不能交流。林黛玉最爱贾宝玉,爱得不要命,可是一见面就吵,就哭。越是相爱就越容易吵架。薛宝钗为什么不跟贾宝玉吵呢?因为她不爱他。(笑声)女孩子喜欢谁,就跟谁吵。这一点在座的男士可能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啊!为了让你们印象深刻,我再举一个当代人的例子。我有一个学生,女的,她有一次,给我看一篇散文,说只给你一个人看。原来她是写这几天她突然感到专门喜欢对一个男孩子生气、她在散文中说,我怎么变得这么爱生气了啊!后来,她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告诉她:“你在恋爱了。”(大笑声)她先是大吃一惊,后是,恍然大悟。她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说,你对他不讲理了,你对他任性了,就说明你对他有特殊的感情了。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如果是很一般,就很客气,很有礼貌,很尊重人家跟你不同的东西,有一种求同存异的倾向,而感情越良好,对于对方越关心,求同的倾向越是强,达到一个峰值,也就是最高点,对于对方的要求就接近全面求同,如果明知对方对自己也有感情,感情强烈,就是不讲理,苛刻,就有点专制了。我对那个女研究生说,我从你的文章里看出来,你对他专制了,喜欢看到他听话了,看到他服从了,像狗一样服从了,(大笑声)就说明你对他有特殊的感情了。
这种情况,也存在于母亲与孩子之间。照理说,母亲最爱孩子了。可是你去问问一些中学生,和母亲沟通得怎么样?你得到的回答可能是:过去都是严父慈母,可现在是慈父严母、母亲最爱孩子,但是最难沟通。举例说,在分数问题上,分分计较,不近情理孩子只有一个,太爱了,就爱得专制了。尤其是,考试成绩的第几名啊,和上次比啊。
感情太好,反而不讲理了。爱情就是强烈的感情。情和理,是矛盾的,强烈的感情,就是强烈的不讲理这也是人性的一种缺陷,当然也是人性的一种优越动物就没有这样的水平,是不是?你们看到母狗和公狗生气吗,绝对没有的事(笑声)人性的美好,就在这种不讲理之中用康德的话来说,这就叫作审美。
不但中国这样,而且美国也是这样美国女孩子是最坦率的了。有一个说法,如果你和一个美国女孩子相识还不到一天,你向她提出,是不是可以来个一夜情,她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并不觉得你这个人有什么神经病可如果你才认识她一天,就提出要和她结婚,那她肯定感到你是个神经病在美国大学里,时常有些煞风景的事。有一种就是约会强奸(date rape)。弄到听证会上,女方控诉男方,我说了no!他还是偏偏强迫我。男方说,你就是同意也是一样讲“no,no”。女方说,那时我声音越来越低。而男方说,我就没有注意到声调高低,我关心的就是语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