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18803500000060

第60章 慧眼看文学经典:真善美的“错位”(3)

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差不多两千年过去了,周瑜的骨头都化成灰了,可是,这句话所代表的心理至今未死啊,周瑜的灵魂依然活在中国人,甚至是西方人的心里。妒忌作为一种心理,往往是近距离的。有俗语说,武大郎开店,他就是不招收个子比他大的。你个子大可以,你不能在我这里。在我这里,我就受不了,吃不下饭,睡不了觉。你到别人那里去吧,我就不难过了。(大笑声)在我们大学里,好多教授不会妒忌美国的教授有多少钱,日本的打工仔有多少钱,但是他们对于和自己同一届毕业的比自己工资多的人却不能忍受。人和人活在普遍的比较之中。但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相同,比较比较难,因为没有现成的可比性。而同行之间就很容易攀比,因为同行提供现成的可比性。所以卖淫女只会妒忌卖淫女,不会去妒忌总统夫人,小偷今天得手了,偷得比别人多,在其他小偷面前,就感到自己技术高超,很自豪,而偷得少的,就难过,就妒忌,就恨,就想泄愤,有时就会去举报。

但是,人的这种心理,是非常隐秘的,一般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暴露出来。周瑜是非常神气的小生,非常智慧的统帅,怎么会这样的小人之心呢?不要说别人看不出,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定要有一种假定性,一种想象,才能把内心深处的黑暗暴露出来。那就让他面前出现一个人,比他高明,不高明到“多智而近妖”就不能超过他,周瑜就不会被自己折磨到活不成的程度。没有假定就没有艺术了,在诗歌里是感知的假定,在小说里是情节的假定,无巧不成书,让他碰到日常难以遇到的巧合。经典小说家的才华就在于,把人物打出常规,不光看人物平时的表现,而是想象,在某种特殊的、意外的关头,人物是个什么样子。如,在自称就是有老虎也不怕的武松面前出现一只真老虎、结果是在真老虎面前,他却是惊惶失措,“酒都做冷汗出了”。接着是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却拖不动了。就在遭遇老虎的前后,武松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方面是神得很,超人,一方面又平凡得很,和我们这些俗人、小老百姓,看见老虎就发抖的人,是差不多的。正是因为这样,才成为经典。这才是人啊!同样的在《水浒传》中,李逵也杀死老虎,而且杀的比武松还多,一下子杀死了四只老虎。但是,李逵杀虎不成为经典,为什么呢?李逵用刀子把老虎捅死,方法很科学,很可信。但是,李逵的心理层次很贫乏。他就是非常火,非常勇敢地把老虎干掉了李逵杀虎的过程,读者没有发现李逵有什么新的心理奥妙,也就没有多少感动。

古今中外许多小说家,并没有开过讨论会,一起研究一下,如何构造情节,可是他们各自为政,却殊途同归,都是用把人物打出常规的办法来构成情节把白骨精送到猪八戒面前,让一个不喜欢法语的法国小学生上最后一堂法语课,让一个非常虚荣的教育部职员的太太,丢了一条借来的项链,其结果,埋藏在人物心理最深处的东西就暴露出来了。那个讨厌法语的孩子,突然就觉得自己非常热爱法语,巴不得法语课一直上下去。而那虚荣得要命的妇女,就变得非常艰苦朴素。只有通过假定性,才能揭示出心灵深层最为隐秘的真实。

四、在假定中,把人物打出常规

要学会欣赏小说,欣赏人物,欣赏情节,就要体悟艺术家是如何把人物打出常规的。

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中,有过这样的话:“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他是想用这样的话说明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而张贤亮在《绿化树》也引用了这样的话,来说明人物的思想历程。但是,恰恰透露了小说情节就是通过假定,把人物打出生活的和心灵和常规,有时,一次不成,要多次,所以“三打白骨精”,“三打祝家庄”,从内心深处的奥秘袒露出来。正是因为这样,张贤亮总是把他的人物放置到一种假定的逆境中去、例如,把一个白命为献身革命的知识分子,被打成了右派,被安置在极度饥饿的境地。就在他为饥饿折磨得丧失自尊的时候,让他遇到一个美丽的,然而又是有破鞋之嫌的女人。当他饿得要命的时候,让那“破鞋”给他馒头吃。吃不吃呢?只好吃。(笑声)吃饱了,怎么呢,就这么当破鞋的情人吗?不成。又去念《资本论》,可《资本论》是精神食粮,是不能当饱的啊。念久了,是要饿的呀!“破鞋”的馒头又来了,要不要吃呢?不吃。可不吃是要死的呀,死了就念不成《资本论》了呀!只好再吃“破鞋”的馒头。没有这样反反复复的折腾,这个知识分子的内心复杂的层次,不会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

人为什么会这样难以洞察呢?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这样麻烦的办法来检测他呢?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就是人是很复杂的,复杂到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比如说,我,这不是很清楚吗?“我就是我了”,这是郭沫若在《天狗》中说的。但是,弗洛伊德说,人还有一个不同于表面上的自我的另一个自我,前一个是意识到了的自我,后一个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两个自我,是不相同的,那个意识不到的自我,不是别人,而是自我,更为深刻的自我。为什么有那么一个潜在的自我?就是因为,从小,人的欲望,在弗洛伊德那里,主要是性的欲望,受到社会的、文化的压力,被压抑,不能自由表达,被压抑到潜意识里去了,久而久之就被遗忘了。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内驱力归结于性,是不是有点“唯性论”,是可以讨论的。这个理论,是不是绝对可靠呢?可能不一定、至今还存在着争议,严格地说,还没有从实验心理学得到严格的实证。但是,从日常生活经验来说,却得到广泛的认同,尤其是在欧美人中间。我在欧洲和美国都待过,有一个感想,不知道是不是可靠。那就是欧洲男人,比我们更好色一点。我对此体会蛮深的。我举个例子,有一次我从马克思的家乡德国的特里尔,到汉堡去,德国人是很节约的,不像美国人那样,车子开那么大的,常常一个人就开一辆车,也不觉得浪费,在德国大学里,在假期,某些布告栏里会贴出类似于广告的东西,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到何地去,谁愿意去大家可以搭车,共同负担汽油费(德语叫作:mitfare),我就看到了一张公告,我就打电话过去表示愿意和对方共同负担汽油费。见面以后,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我上车不久,她说我们还有两个同伴。过去以后,是一个小伙子,当时是1990年,我比现在年轻12岁,坐在女孩子边上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坐在后面的,可女孩子说还是坐在前面吧。第二个小伙子看到我,就不肯上来,要坐在女孩子的旁边。我觉得这个家伙好不害臊、那个女孩子是比较公平的,她说,你只能坐到后面,因为是他先来的。那个小伙子非常委屈,一直在那里嘟嘟囔囔,我觉得这个人真是好不要脸。这就扯远了,言归正传。欧洲人认为人有利比多,就是对异性的爱好,这是很光彩的。

话说回来,弗洛伊德说,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事情是,一个穷小伙子,对一个富家女士有了感情,但是,毫无希望,这种欲望就压到潜意识里去了,这就很苦闷。这种苦闷可能被遗忘了,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就在梦中把这种欲望以一种歪曲的形式实现了。这种歪曲,叫作畸变,用英语来说,就是distortion。这种畸变的形式,就是苦闷的欲望象征性的表现。在梦中,人的苦闷得以宣泄。为什么?梦是假定的,是打出常规的,想象是自由的。但是,这种宣泄,有个缺点,就是来得很偶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要克服这种不足怎么办?那就做“白日梦”,想做就做了。白日的象征梦,这就是文学创作。这就更加自由了,更加假定了,也就更加能够表现深藏在潜意识中的欲望了。所以日本人厨川白村用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文学创作,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苦闷的象征》,是鲁迅把它翻译成中文的。弗洛伊德说,为什么小说中充满了下层小伙子得到富家女士的爱情的故事?就是因为作家大多数是下层出身,从小就经受了对于富家小姐的单恋。小时候,就中国戏曲中有一种公式: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生后花园。一定要假定,让公子落难,这就是打出常规,私订终生,中状元,就是自由想象,最后是五男二女,七子团圆。这正是当时小知识分子潜意识中秘密欲望的实现。这种大团圆的结局,鲁迅最讨厌了。

五、真善美的“错位”

美是苦闷的象征,和美是生活的学说,格格不入,可是和美是审美情感学说,息息相通,什么样的情感才是审美的呢?是深层的潜意识里的用什么方法来表现?用的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而是象征的、假定的形式。这就是美是“苦闷的象征”,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说,美是真的观念,是不完全的。美是和假定,想象的自由,和现实的超越结合在一起的。这就是说,美和真二者之间的关系,当然不说是绝对矛盾,但至少可以说“错位”,并不是一个半径不同的同心圆,而是圆心有距离的,真善美,是三个偏心圆的交错。这是我的理论基础,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参阅我的著作。但是,我们通常说,真善美的统一,都有一种自动化的倾向,说这样的话,都不动脑筋了其实,只要拿艺术作品来核对一下,不但真和美是不统一的,而且和善也是不统一的,真善美三者是“错位”的。

审美与科学认识活动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它的非功利性,这一点是康德说的。前面我们批评北大教授,说他有一种狭隘功利观念就是凡是有诗意的,一定是教育意义,因而“二月春风似剪刀”,其教育意义就是鼓舞读者进行“创造性劳动”。善,最初级的意思就是有用,或者实用。实用的目的是单一的,而情感是自由的,所以实用是压抑情感的,如果拘于实用,就没有情感了在这一点上,许多理论家搞得很乱,就鲁迅也有时有些混乱,他在《门外文谈》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鲁迅说得很生动,但是,从根本上来说,混淆了实用价值和艺术价值。真劳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实用,喊出杭育杭育的声音,目的是了协调动作,是为了省力,这就不是艺术。只有劳动之后,大家聚焦在河滩上,回想当时劳动的情景,假假的劳动,装得很累的样子,杭育杭育地喊,这才是艺术。在假定的劳动情景之中,情感超越了实用理性,才能自由,才可能达到艺术的境界。但是,人类不能光有情感的自由。人在共同的社会里获得生活资料,但不太充分,总是不够,那怎么办?我的情感发作了,就去偷,去抢?这样的自由,不行。因为你妨碍别人的自由。所以要有法律、道德。你不能一味地任情率性。你的感情虽然很好,但你不能妨碍别人拥有自己东西的自由,你自己有了孩子和老婆,你不能再自由地去恋爱。不然,法律要惩罚你。那是强制性的,你要有一种自觉,自己把自己管束住。这属于道德范畴。你的自由的情感如果不受道德理性管束,你这个人就是坏人了,是恶人了;如果你自己把自己管束住了,你就是好人了,就是有道德的人了。有道德叫善,没有道德叫恶。善的价值,它也是一种实用的价值,也是理性的。但是,道德是一种功利,目的理性化了,想象就不自由了,和审美自由就有矛盾了。鲁迅在《诗歌之敌》里对此讲得非常清楚、生动。他说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眼光是不一样的。一切的花,都很美好,有诗意,但从功能来说,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不管披着多么美丽的外衣,也就是为了一个实用目的,就是受精。在中国古典诗歌里,菊花的地位是很高的,陶渊明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描写了一种非常飘逸的境界。梅花呢,林和靖写它的形象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表示文人品格高洁。如果完全从实用的眼光来看,植物的生殖器官跟诗意有什么关系呢?但用花来象征爱情,象征知识分子的品格,还是有它的价值。艺术有艺术的价值,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审美价值。

林黛玉哭得那么有诗意。眼泪有什么用处吗?没有。不但没有价值,而且有负价值,哭多了,把身体搞坏了。你想,她有肺结核,又有胃溃疡,又失眠,神经衰弱很严重,本该平静一点,有利于恢复精神和躯体的机能,可她觉得那不重要,情感最重要,比生命还重要。她就伤心啊,哭啊,越哭,身体越不健康,在爱情上越没有竞争力。她哭得一点功利价值都没有,但审美价值就是这样哭出来了的,审美价值大大的。(众笑)薛宝钗不会哭,审美价值就小小的。(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