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女性的生殖英雄,一方面又是男性血缘祖先崇拜,这不是矛盾吗?不矛盾,学者们研究的结果是,女性的生殖英雄在前,母系社会,人们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后来到了父系社会,男性的生殖英雄才开始“雄起”,登堂入室,走上祭坛,发出神圣的光辉(惊叹声)
但是,这个男性的而且的“且”,有点矛盾,一方面是受到崇拜,可是另一方面,渐渐觉得,无遮无拦,怪害臊的。《圣经》上说,吃了智慧果以后,亚当就觉得这个而且的“且”,不太雅观,不用无花果的叶子把它给挡起来,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路这个办法很简单,可是只适用于日常生活,写成文字的时候,这种遮拦的办法却行不通。还是我们汉字厉害,就发明一种办法,把了不起的人,叫作花,花的功能,也是生殖呀。不过比那个而且的“且”,要漂亮好多了,是不是?(众答:是,是。)不过这个花字,太直白了,不够含蓄,换一个文雅些的吧,“英”,“华”,都是花的别称,后来就集中在“英”上。
英者,花也、屈原的《离骚》中不是有“夕餐秋菊之落英”吗?落英,就是落花。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落英缤纷”也就是花瓣纷纷落地的意思用“英”来形容人,就是说,像花在植物生命中最为鲜艳、最为重要(生殖、传宗接代)、最为美好、最为杰出。现在我们说男英雄,就是男花瓣,女英雄,就是女花瓣,似乎是顺理成章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英才就是最精华的、最精英的。孟子为什么只说,英才,而没有说雄才?因为“雄才”就比较不够全面,就不能把女英才包括进去了。英雄,英雄,一定要是雄的?有一个女英雄,叫花木兰。说她是女“英雄”,但,这是不通的英雄,英雄,在原初的字义里,英雄只能是雄的,只有男性才能“雄起”啊!(笑声)这是男权社会观念的普遍表现吗?是不是?
众答:是;
有没有怀疑的?
众答:没有;
可是我有怀疑。
众问:为什么呢?
不能孤立地研究问题呀,不能满足于单因单果的逻辑啊!这就要作比较。比如说,和英语比较,同样是英雄,就有一个男英雄(hero)一个女英雄啊(heroine)。俄语也是一样,读音有差异,词汇也是两个。而我们汉族,就很武断,英雄,就只能是雄的!(大笑声)那女英雄怎么办?花木兰怎么办?花木兰也只能是英雄,杰出的雄花朵这是标准的汉族大男子主义!其实,花木兰根本不能称作是英雄,因为她不是雄的嘛,她是雌的嘛!她的正式名称,应该是英“雌”。是女性中的杰出的花朵,对不对?(众答:哦,对呀,有人伸出两个手指:耶)
孔夫子讲究正名,中国这么多女“英雌”却没有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汉字里充满对女性的歧视,什么坏事情郁是“女”字旁。比方说,奴隶的“奴”,妖怪的“妖”,明明《两游记》里,许多妖怪,都是雄性的,可还是女字偏旁,谄媚的“媚”,娱乐的“娱”,其潜在预设,就是女性,都是讨好男人的,都是男人的娱乐工具。最不通的是“奸”字,汉奸,大都是男的,为什么一定要女字偏旁呢?更荒谬的是,强奸,也是这个“奸”字,繁体的写法是,三个女字叠在一起,就更不通了。明明是男性犯罪,写起字来,却全算在女人账上、对于这么普遍、这么多的冤案,居然,没有人提出疑问,说明隐藏在汉字巾的成见有多深了。
懂得一点儿人类文化史的人知道,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美国的女权主义却愤愤不平:英语里的chairman中的man就是男的,她们抗议,女的就不能做主席吗?如果是女性当主席,改称chairwoman,要是主席还没选出来,不知是男是女,就改称chairperson,有时候仅仅抽象叙述一种现象和规律,并没有具体所指,怎么办?就干脆改称chair。这样她们就痛快了,感觉自己和男性平等了。其实,她们是把自己和男人一起贬低了,宁愿把自己当成椅子,也不愿让男人有任何优越感。
我跟一个女权主义者说,这种改变是可疑的。美国人重视历史,因为美国历史太短。从保存古董的角度来说,你们这种改变,不但好笑得要命,而且改革也不可能成功,因为文字是历史的积累的文化地层。你们可以改变chairman,但是history就不能改变。bistory就是his story,就是男人的历史改作herstory,那就谁也看不懂了!文字是一个伟大的历史博物馆我说,你们(美国女权主义者)去篡改它,是粗暴的。你们美国两部乡村酒馆的墙上,上个世纪40年代的花露水瓶子就当作古董来展示,可对文字这么古老的文物,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积层,你们的态度不够文明。我一边说,一边把汉字“奴隶”的“奴”字写给她看我说,这边的偏旁,是个女字,它本身就是象形的,是一个人(侧面的)被绳子搁住了,就是“女”字,这边一个“又”字,是一个人的右手。一个被捆着,就是女人,另一个人的有手把绳子抓着,就是“奴”字。她问为什么被捆着的就是女人?我说,这是几千年前,古代嘛,部族之间战争是很残酷的。男人战死了一大批,没有死的,就被俘虏了,俘虏是要杀掉的。而女人则留下来,十吗?生孩子女的不是要溜吗?就用绳子给搁起来。所以原初的“奴”字,就是留下来生孩子的工具。后来事情变化了,不仅仅有女俘虏,而且更多的是男俘虏,但是这个“奴”字,却一直没有改变。
这个女权主义者,大为兴奋,求我把所画的“奴”字,送给她,她说,你看看,从汉字里就有着女性受奴役的铁证。我说其实并不一定要从汉字里,才能找到这样的证明,就是《圣经》里,不是说人类之所以要受苦,受难,都因为女人,因为夏娃,才被上帝逐出天堂的吗?还有古希腊的神话,人类本来生活在没有任何灾祸的境界,所有的病毒恶疾都被关在一个箱子里,在普罗米修斯手中。他把这个箱子交给弟弟,叮嘱他,绝对不能打开,但弟弟的老婆,漂亮的潘多拉很好奇,趁老公外出,偷偷敲开了箱子。结果里面无数的灾祸、疾病、虫害就冒了出来,人类从此就受苦了。我要说明,我说的是,历史的偏见,不是我自己的观念、我是尊重女性的。在座的女同学,不要误会。就是女权主义者,我也心怀敬意。一些美国男性说美国女权主义者把性骚扰扩大化了,说女权主义者,是“女性希特勒”,我严正声明,我不同意。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母亲就是女的,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否论母亲的伟大。
三、红色英雄的无性和古典英雄的无性
从最原始的状态研究,这个方法是管用的,但是也有很大的缺点,很少有直接的材料,大多数,是残缺的,我们中国最可靠的历史材料,不过是乌龟壳、兽骨上的原始文字,其他的,都是推理、想象出来的,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但不是绝对的可靠。
这就用得上另一种方法,那就从现实的、当代的情况出发。第一,那是我们亲身经历的,那是最没有疑问的。第二,用当代的生活经验,很高级的文明去分析历史?比如说花木兰,在《木兰辞》里,她女扮男装,参军去了。诗歌里写她在行军打仗,特别是宿营的时候,和男性在一起,一点没有女性的感觉。一千多年来,没有人发出怀疑可是,以当代经验设身处地想想,一个单身女人,和男性同吃同住,是很不方便的,会不会引发男性的,或者自身的敏感?但是,一概没有可是,美国的动画片《花木兰》,就让她谈恋爱了,中国早期的电影《花木兰》也让她谈恋爱了。从当代男女性爱的观念出发,就不难看出,花木兰可是一个没有女性感觉的女英雄啊!
当代红色文学,革命文学,还是这样。虽然有口号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又日:“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60年代初期,女英雄值得夸耀的形象是“铁姑娘”,“假小子”。主流的文学理论,说是性别感,谈情说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无产阶级是与之绝缘的。所以女英雄越来越男性化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样板戏可能由于领导人江青是女性,女英雄多了起来,但是,更加没有性别感。以《沙家浜》为例,起初,剧作家在设置阿庆嫂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开春来茶馆时,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太容易引人注目。按照地下工作的规定,没有丈夫,要配一个假丈夫,没有妻子,要配一个假妻子,以夫妻的名义去租房子在“样板戏”创作过程中,毛泽东、江青都发表了很多指示,但是他们对地下工作是外行。内行是周恩来,他发现这个不对,单身女人跑到沙家浜那还不是去送死?人家马上就怀疑你的春来茶馆有特殊名堂。周恩来提议,阿庆嫂应该有个丈夫,但是按照当时意识形态,英雄有了性的感觉就不美了。于是,让胡传魁问了一句,“阿庆呢?”阿庆嫂的回答是,“和我拌了几句嘴,到上海跑单帮去了,说是不混出人样来,不回来见我”。就解决了矛盾,既让她有丈夫,又不让丈夫出来和她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笑声)这样的增添是有根据的,举一个你们不太陌生的人为例——丁玲。丁玲的丈夫胡也频牺牲了,她要继续革命,就配给她一个男通讯员,比她年轻,叫冯白,假夫妻,两个人总是住在一个房间里,冯白是没有武松那种修养的,结果可想而知。后来被捕,冯白叛变,丁玲入狱也是他给保释出来的。然后,他们继续同居一段时间过后,丁玲要革命,远去延安,从此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她和叛徒冯白的关系,风风雨雨,挨周扬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从历史实践来说,在30年代,革命和恋爱有冲突,但是可以调和。
到了40年代,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革命和恋爱的关系不同了,基本上没有恋爱的地位,就只有革命了。虽然还有恋爱题材的小说,比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讲的是两个人谈恋爱受到封建势力的干扰迫害,最后自由结婚,但两个人异性的感觉没有了。小芹看到小二黑很漂亮,是因为脸很黑,为什么黑?民兵特等射手,露天打靶造成的,是劳动造成的。但这里没有女性的感觉。小芹很健康,但是像茅盾那种对女性起伏的胸脯的描写没有了。
所以样板戏里的英雄角色,不但是单身的,而且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比如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说是村代,但是李奶奶和李玉和是养母子,李铁梅不是李玉和亲生的女儿,是抱来的。《智取戚虎山》啊,《龙江颂》啊,《奇袭白虎团》啊,郜是这个路子,特别是《红色娘子军》,大概你们不知道,主人公吴琼花和指导员洪常青,本来,在最初的电影脚本里,是有情感上的萌动的,但为了革命化,就把这种烦恼丝无情地斩断了。而在《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对解放军诉说饱受压迫之苦:到了除夕之夜,和父亲,十分凄凉,心里想什么呢?“爹想祖母我想娘”,爹爹只能想祖母,不能想母亲,一想母亲,就有了男女情爱,就是资产阶级的名堂了,就不是无产阶级的美学了。虽然《白毛女》是例外,有一个对象,但是,只有这个恋爱关系被破坏的场景,并没有他们之间谈恋爱的表现。
提醒一下,我们研究问题的方法,从当代往前面研究。这就是恩格斯讲的,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按我们当代的观念,英雄,不管男英雄、女英雄,不能光是一个革命的概念,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仅是一个献身革命事业的螺丝钉,一个齿轮,一种驯服工具,他应该有自己七情六欲的人,哪怕是大写的人,只有革命的意志,没有男女之爱情,这样的人是很难让人觉得美好的。当然,像我们银幕上“小燕子”那样的人物,以谈恋爱为主要的事业,我们也是可以容忍的。有了这样的胸怀,我们的研究就可能比较深刻了。
在美女和英雄方面,我们中国文学和两方有很大的不同。
两方的“文艺复兴”的口号,就是复兴到古希腊。反对中世纪的神学,把人的身体,人的欲望,当作是有罪的,而是借助古希腊的思想,把人的肉体当作是美好的、自然的、神圣的美,就是裸体也是美的而中国恰恰相反,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让他们在肉体上有接触,一接触,就是丑事就是没有肌肤的直接接触,远距离,视觉,眉目传情,也要防范,女人要把人体包裹得比较紧密,不透气才好。所以有了束胸的陋习。最极端的是,女性的身体不能被男性看到一个民间故事,属于孟姜女与万喜良的系列,孟姜女为什么要嫁给万喜良呢?原冈是:她在池塘边洗手,把胳膊捋起来,让万喜良看到了,孟姜女就觉得非嫁给他不可,再也不能给第二个人看。
人在对待自己的性别感觉方面,经历了一种很矛盾,很曲折的历史。
英雄和美女的关系,本来是异性相互吸引,身体的吸引,一为本能的需要,无师自通,一如食欲;二为发展,生儿育女这本来是很自然的,但是,太自然就不美了说是为了美,就要超越自然,才有精神,才有美。这一点,连古希腊也有一点相通的东西,他们把爱神分为两种:
一是阿佛洛狄德·潘得斯:情欲之神。
一是阿佛洛狄德·乌拉尼亚:精神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