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很精彩吗?可是有一位专门研究唐诗的学者,是我念大学时候的师兄,叫作袁行霈,很权威的,却在艺术上没有看懂,他怎么说呢?他说:“他一定想趁此机会饱览三峡壮丽风光,可惜还没有看够,没有听够,没有来得及细细领略三峡的美,船已顺流而过。在喜悦之中又带着几分惋惜和遗憾,似乎嫌船走得太快了。‘啼不尽’,是说猿啼的余音未尽虽然已经飞过了万重山,但耳中仍留猿啼的余音,还沉浸在从猿声中穿过的那种感受之中。这情形就像坐了几天火车,下车后仍觉得车轮隆隆在耳边响个不停……究竟李白是希望船走得快一些呢,还是希望船行得慢一点呢:只好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这种说法,有点混乱,“究竟李白是希望船走得快一些呢,还是希望船行得慢一点呢?”看来这位唐诗的权威自己就糊涂。这里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一是,排除了船行的缓慢(三天才能过黄牛滩);二是,排除了长江航道的凶险(瞿塘、滟滪礁石),不就是为了强调舟行之轻快、神速而且安全吗?若是如袁行霈所想象的那样,想让船走得慢一点,义何必这样夸张舟行速度呢。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有唐诗绝句的拿手好戏,那就是感觉和情感的转换,而且层次特别丰富。前面两句,“白帝”、“彩云”、“千里江陵”都是画面,郜是视觉形象第三句超越了视觉形象,转化为听觉这不是诗中有画了,而是诗中有乐,这种变化是感觉的交替,是声画交替,此为第一层次听觉中之猿声,从悲转变为美,显示高度凝神,以致因听之声而忽略视之景,由五官感觉深化为凝神观照的美感,此为第二层次第三句的听觉凝神,特点是持续性(啼不住,啼不停),到第四句转化为突然终结,美妙的听觉变为发现已到江陵的欣喜,转入感情深处获得解脱的安宁,安宁中有欢欣,此为第三层次猿啼是有声的,而欣喜是默默的,舟行是动的,视听是应接不暇的,安宁是静的,欢欣是持续不断的,到达江陵是突然发现的停顿,归心似箭的感知转化为安宁欣喜的感觉,此是第四层次这才深入到李白此时感情纵深的最底层欣慰之至,哪里有什么“惋惜和遗憾”呢?
不论古典诗话家还是袁行霈,都注意到了李白此诗写舟之迅捷,但是忽略了感觉和情感层次的深化迅捷、安全只是表层感觉,其深层中隐藏着无声的喜悦这种无声的喜悦是诗人从有声的凝神中反衬出来的。通篇无一喜字,喜悦之情却尽在字里行间,这就是意境的特点,专门研究过唐诗意境的袁先生,不知为何把这么重要的意境忽略了。
如果以上的分析没有大错的话,那么,现在已经可以回答前面的问题,杜甫的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为什么在历代诗话中,得不到像李白七绝这样高的评价呢?因为它没有这么丰富的感觉层次,它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视觉的图画,缺乏多种感觉或者情感之间的转换:从形式上说,这里,没有句法上的变化,四句全是陈述的肯定语气,两联都是对仗,结构上只有统一,而缺乏变化,显得呆板。因而,情绪显得单调。当然,这也是绝句的一种写法,就是两个对子写法,就杜甫喜欢用,其后毫无追寻者,没人追随他,太统一、太呆板。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还要花一点时间从理论上说一说,那就是“涛中之面”跟“画中之画”有矛盾,苏东坡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只说了诗与画二者之间的统一性,是不是忽略了二者之间的矛盾性。到了明朝,有一位学者,叫张岱,大概是余秋雨的同乡。张岱很有思想,他提出苏东坡的说法不对他就着东坡的例子说“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你看,这样的诗,不是充满了画意吗?“蓝田白石出”可以画,“玉川红叶稀”也好画——其实,我说,也不容易画,你玉川的红叶是大红叶还是小红叶啊?纸张上占多大面积,是不能随意的,大一点,小一点,都可能导致破坏。也许是树上的红叶,是画一棵树还是两棵树?弄不好,就砸了锅、这且不说,张岱接着说,“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没有下雨的山路上,衣服却有湿的感觉,你怎么画?至少当时在唐朝中国画的水平,这种湿湿的质感,形容形容是可以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实际上,画不出来。底下张岱自己举了一个例子,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可以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怎么画?你怎么知道他头低下来是思故乡啊,不是思老乡、老师啊,不是思老婆啊!如果你在画上,画上一个老婆或者一个老师,就很煞风景啰!所以,他讲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如果真是“诗中之画”,画不一定是好的,而“画中之诗”,诗也不一定是好的。
我觉得这个张岱的名字很有意思,他底下真是有深厚的功底,他名字“岱”字,底下有座山啊。站在这座山上,登高望远,使得他的想法和西方一个大理论家是一致的。此人名日莱辛,德国人,他在张岱以后差不多一两百年才发现这个道理,他说,古希腊有个故事,拉奥孔父子得罪了一个瘟神,一个坏人、妖怪,蛇就要把他们父子给缠死,这个故事写在维吉尔——意大利诗人的史诗里面:在缠死的时候,父子几个挣扎着,拼命地吼着,像公牛一样吼叫,恐怖地吼叫,声音震动了天庭。但是后来莱辛发现,以这个诗为题材雕刻的拉奥孔的雕像——可能好多同学都看过这雕像的图片——为首的父亲,两手一上一下拉着蛇的身子和头,他并没有恐怖的、张大嘴巴的、大喊大叫的、声嘶力竭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轻微的叹气。为什么这样呢?莱辛解释,诗跟面是不同的,诗是用语言写的,其感知是间接的,通过读者经验去还原的,写他恐怖的、像公牛一样的吼叫震动天庭,没有生理的刺激而雕像,它是直接接触视觉的,张大嘴巴的样子远远看过去像一个黑洞,那就不好看了。所以说,雕塑家只能把他雕成“轻微的叹息”。
这个观念和张岱是一致的,诗有诗的特点,画有面的特点、诗画二者的矛盾,古人已经讲得很多了,可是我们专门研究唐诗的学者,一无所知。
但是,毕竟是古人已经死了几百年,我们就这样没有出息,这么几百年过去了,一点新东西不给补充?我们不是白活了吗?为了防止白活,我试着来一个补充,“诗中有画”的画有什么特点呢?面中的画是静止的。诗中的画与它的区别在哪里啊?诗是释放感情的,这诗中的画呢,它要连续起来,它要动起来,诗中的嘲,应该是“动画”,就算不是“动漫”,也是某种“flash”。(笑声)从“千里江陵一日还”到“轻舟已过万重山”,不但舟动起来,山动起来,而且人的心灵也微妙地动了起来。“诗中有面”,应该是一种流动的画,画在诗中,要是不动,就不一定是好画了,也不是好诗了。因为人的感情、诗意的感情是动的,而画是不动的,静止的,这是一个矛盾我们的汉语很伟大,就来解决这个矛盾了。一个小伙子喜欢一个姑娘了,产生感情了,起初叫作“动心”,后来叫作“动情”,一旦姑娘被小伙子吸引了,叫作“触动”,后来就叫“感动”了,再后来,就叫作“动情”了,是吧?你心里有那种感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动的。如果你对她真的有了感情了,不是假的,叫“情动于中”,所以中国的《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都是要动,如果没有感情,叫“无动于衷”,就是不动心:这个可能全世界的语言都有一点共性。英语里的“感动”怎么讲?有一个词,“move”,原来是空间的移动,后来,这个移动,就到心里去了She was moved by the boy,(笑声)by her boyfriend,“moved”就有故事了,不是有好事了,就是很危险了,(笑声)所以说,这个“move”很重要。
所以,诗中的“画”,是“动画”,要动起来,才可能有好诗。
那么杜甫呢,这首诗也有动,“两个黄鹂鸣翠柳”,“鸣”是动啊,“一行白鹭上青天”,“上”也是动啊,但是这动是什么动?是动物在动,而不是画在“move”“窗含西岭千秋雪”,雪在窗框子里,静静地,“门泊东吴万里船”,船在那里干什么,不动。而且,这四句话是四幅图画,两幅图画静止、不动、不连贯,诗中的画,要动起来,才能连续啊。
而李白的不管是画,还是情绪,非常活跃,一刻都停不下来。前面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其中的“辞”和“还”是动,后面“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动得很眼花缭乱,突然猿声很漂亮,啼个不住,还没听清楚,啊,到家了,一气呵成,面面流动,感觉转换,感情流动起伏。而杜甫的诗从结构上来说,缺乏变化,四句都是对子,两个对子,如果是流水对,其中有因果关系,也还可能动起来,可是他用的又是平行对,四幅画就更没有联系了,更加动不起来了,就被人家批评“不相连属”了。
五、春天:带来欢乐的诗意
叫到我们开头的话题上来,写春天的绝句。我们的感觉中,春天是美好的,大地春回,万物昭苏,但是,正面歌颂春天的诗词,从数量上讲,比较少,至少比写惜春、春愁的要少一些;从质量上看,整篇的经典之作,并不多这可能是因为,春色宜人,春心荡漾,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有什么可惊讶的,或者没有什么陌生化的感觉因而写起来,出新的难度就比较大但是,一旦写出了一点新意,那就很容易得到喜爱。为什么呢?因为,要把春天的可爱,说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多数人说不好,你说出了,很特别,读起来,就觉得过瘾,最为脍炙人口的,就是那些与早春物候联系比较紧密的: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韩翃《寒食》)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初春小雨》)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
《全唐诗》收录了几万首诗,写春天的不在少数,但是,这样的名句仍然很稀罕。这是为什么呢?这里有个奥妙,以乐景写乐情,与普通人心理自发倾向无异,不容易有令人惊异的特点,因而,很难使读者产生如海德格尔所强调的那种“惊异”,或者如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那种“陌生化”(un—familiarization)的效果。就是天才如李白的《早春寄王汉阳》也一样:
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
昨夜东风入武阳,陌头杨柳黄金色。
应该说,还是被动描绘,春天的感觉是什么呢?就是从寒冷中开放的梅花,或柳条的金黄的颜色感到,这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稀奇啊,至于严武《班婕妤》:
寂寂苍苔满,沈沈绿草滋。
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