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同样的方法其结构、句法和语气的变化固然有一定作用,但是,感知、情绪的内在转换则是关键。一旦内在情思变化了,外部的语气和句法的变化,就可有可无了。如,张泌的《寄人》的第三、四句:“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并没有句法和语气变化,只是不变的旧时景观,反衬出离人心中感到的世事“无情”,但此种“无情”,又为“多情”的月亮所否定,实际上,“多情”正好衬托出了“无情”,这种无情既是人世,又是岁月一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句法变化很明显,第三句,变得很自然,但是,是不是有一览无余的感觉呢?这是可以讨论的。
总之,绝句中的感知和情绪转换,是多种多样的,是无限的。因而,真正的艺术鉴赏,应该有思想准备,每一首诗,都是独特的我们来看李商隐的《霜月》: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四句都是陈述的肯定句式,好像很单调,其实不然。因为,第一句是听觉的宁静,连天上大雁的叫声都可以听到。第二句的“水接天”,是听觉之静导致视觉之清,不但写视觉的透明,而且写旷远第三句,是在天水一色的透明的背影上,转入“青女素娥”的触觉之寒,空、清、明、远,相当地和谐,最后一句,则是视觉的凄清和触觉的寒冷的交融,但是,又不完全,“斗婵娟”,比比谁更耐得这样的凄寒,统一之中又有多种差异这样的意境的内涵就比较丰富了。更为精致的是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押仄声韵的绝句,第一句第二句写“千山”“万径”之“绝”与“灭”,杳无人迹:在广阔的视野上,一片空寂,在茫茫的大江上一切生命都被大雪淹没,只剩下一片空旷而寂静的空间;而第三句第四句,则对这种视觉意象做出了否定,在空无一物的背景上,出现了“孤舟”和“独钓”的意象。这似乎是以人迹的“有”,否定了前面大自然生命的“无”。但是,这“人”和“舟”,是极其细微的孤而独,不但没有打破画面的空寂,反而衬托得它更加空寂了。正如“鸟鸣山更幽”,因为有了鸟鸣的声音,山才显得更为幽静,这里的“孤舟”、“独钓”,也衬托得天地间更加空寂。特别是独钓的是雪,而不是鱼,更显得这种孤独的自在、自足的丰富内涵。这种意境的统一性,很有中国古典诗歌的优长,它不像西欧和俄罗斯诗歌统一在直接抒情的情绪上,而是统一在画面的意境中。
在绝句巾,还有一类达到了很高艺术境界的作品,却没有上面所说的那些结构上的讲究例如王维的《白石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四句郜是肯定的陈述语气,没有疑问、感叹、否定的交替,在情绪上,似乎也没有转折的痕迹但是,它仍然是很动人的,仍然属于流传千古、流芳百世的杰作之列,它以白石作衬,写出水滩之“清浅”,绿蒲堪把,说明水不盛,如果水盛,则绿蒲被淹没,“浣纱明月”,与水之清浅相配,加之主人公,肯定为女性,越发显出优雅的、透明的画意。这里有的是情绪和感知的统一和谐而单纯,从头到尾,突出的是从容与自如。它没有绝句那样的意象和情绪纵深结构,在平仄上,也不是很严格。它在结构上,没有绝句中常见的那种丰富的情绪和语气的变换,在语言上,不追求丰富的文采它的美学追求似乎不是属于绝句,而更接近于占风的浑然一体。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它押的是仄声韵(把,下),行家把它归属于“古绝”。相似的还有王维的《阙题》二首: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王维的朋友裴迪有同名的诗作,可作比照:
跂石复临水,弃波情未极;
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
两个朋友都是诗人,情绪的性质相同,语言风格相同,只是水平有差异。
事实上,绝句的格律和风格也有一个历史建构的过程我们前面所讲的,大多是比较成熟的绝句,也就是文采、情韵、语气、机理、结构,形成了统一而又富于变化的格局,而在形成的过程中,有些风格,与之不合,在不知不觉之间被忽略了,被冷落了,被遗忘了,被牺牲了,以至于后来大部分的诗人,不能驾驭了,不会写了。人们的思想就被历史的潮流裹胁了,似乎忘记了,激情、文采固然是一种美,相反,意态从容,平静、淡定也是一种美。对感情、感知、情结不是采用强化的办法,而是淡化的办法,可能比之强化,需要更高的修养和水准。可不可以这样说,一切艺术的成熟,不仅仅是取得成就,同时也是付出代价。王维的这种风格,后来被牺牲了。但是,它仍然被欣赏,可以说明它的生命力,这一点是不可忽略的。
四、诗中有画的诗就是好的吗?——解一个经典难题
讲到这里,还只是从正面说明绝句的感知情绪有变化有节奏的好处。这些作为论证方法还只是正面的要真正确立一个学说,光有正面的证明是不够的,还要有反面的证伪。就是说,真正让人家相信你的观念,不但要证明这样做是精彩的,还要从反面证明,不这样做是坏的,至少是不够好的。这就要拿一个样本来分析。怎么选择样本呢?随机抽样,这当然不错,有可能抽到一个很差的样本,对规律来说,可能是例外,那就没有说服力了。最好是拿一个很经典的文本来,有权威性的,如果连权威的样本都有问题,就说明规律比较可靠我们拿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来开刀: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绝句,最显著的特点是,四句皆对,好像是把律诗当中的两联搬进了绝句。这当然也是一体,其数词相对、色彩相衬、动静相映,诗中有画,堪称精致但是,历代诗评家仍然表示不满,甚至不屑,胡应麟说,评家“率以半律讥之”。为什么把律诗的一半,转移到绝句中来,就要受到讥笑呢?这在理论上有什么根据?胡氏没有说,杨慎说这四句“不相连属”,胡应麟则说“断锦裂缯”。为什么会有这样苛刻的批评?是不是杜甫疏忽了“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第三句要求在第一二句的基础上承转。
(学生举手:孙教授,您的说法当然有您的道理,但是,我一下子在思想上还是转不过弯来。也不能完全同意您的分析:这首诗,诗中有画,是精品,您为什么这么苛刻呢?)谢谢你提出这么一个高水平的好问题,诗中有画的问题,有点学术化,既然已经提出来了,请诸位允许我,多说几句。
在历代诗评家看来,唐代绝句的压卷之作,要数李白、王之涣、王昌龄、王翰……甚至于点到了韩翃、李益,就是点不到杜甫。不但点不到杜甫,而且有人说杜甫的绝句写得很差,尤其他的那首诗“两个黄鹂鸣翠柳”。我想,你们好多人不会同意,这首诗太有名了,一幅鲜明的画面啊,“诗中有画”,“两个黄鹂”对“一行白鹭”,“鸣翠柳”对“上青天”,对得如此工整啊,视野很开阔,色彩、数字、动作,层层相对再加上下面呢,画面又有些变化,“窗含西岭”有个框子,窗框子框起来一幅风景,“门泊东吴”,门框子又框起一幅,何其美妙啊!但是,古代的诗话家却有人说,这种诗是不好的,这叫什么呢?叫“半律”,不是绝句什么叫“半律”?律诗是八句嘛,开头两句不对,最后两句不对,当中四句要对,杜甫这首诗实际上把律诗的当中四句拆出来,“两个黄鹂”、“一行白鹭”、“窗含西岭”、“门泊东吴”,一半的律诗。古代的诗话家承认,杜甫和李白是齐名的,成就旗鼓相当,但是绝句,就纷纷推崇李白而骂杜甫不知道诸位有什么感觉,反正我觉得骂得很痛快,(笑声)我很讨厌这首诗。(笑声)我每逢讲这首诗的不足,有些研究唐诗的人就要跟我捣乱,好在在座没有研究唐诗的,(笑声)为什么呢?容我慢慢道来,这段公案里还牵涉一个大诗人苏东坡,都是他把理论闹乱的,他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苏东坡这个理论害死人啊!
为了把这个问题说得彻底一点,我们举一首李白的被称为“压卷”之作的,和杜甫的这一首比较一下。“有比较才有鉴别”嘛,这是谁说的?这是毛泽东先生说的:(大笑)我们来看: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的前两句,可真是“诗中有画”,“彩云间”有面面,“千里江陵”有画面,但,一共四句,是前两句更好,还是后两句更好?凭直觉就知道后两句更好。有人就解释了,后两句好在哪里啊?有画面这个人还是很有名的,清朝的一个诗评家,叫沈德潜,他编过一本叫《唐诗别裁集》,他说这后面两句好的,尤其是第三句“两岸猿声啼不住”,好在“画家设色布景”。“设”是“设计”的“设”,“色”,“颜色”的“色”,“布景”,不是舞台上的布景,而是布置景色的意思。就是设计颜色,安排景致见功夫。这话对不对?你们不敢反对,我敢。“两岸猿声”,有没有画啊?没有。“啼不住”是画吗?画是用眼睛看的啊,“两岸猿声啼不住”,是用耳朵听的最精彩的,恰恰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从用眼睛看的转换为用耳朵的听的。这是情感的微妙的动态嘛!
“千里江陵一日还”是画面,这画面有特点,不是一般静止的画面,而是流动的画面,不但是流动的画面,而且是流动得很快的画面。为什么流动得这么快?“千里江陵一日还”,快到什么程度啊?不可能的程度。当时的小小船,怎么可能日行千里?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过了,有时“王命急宣”,中央王朝有急命令,又碰上“夏水襄陵”,发大水了,水都漫到山顶上去了,那时,就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中间“千二百里”,合今天七百里但是李白不是王命急宣,他是劳改犯,也不是发大水,而是平时,可没有那么便宜。《水经注》中说,光是黄牛滩,就要舟行三天这不是我造谣,这里有原文,我念一下:
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黄牛滩才是三峡的一个小部分哪,就三天三夜了。李白的诗所说,千里江陵一日还,从物理距离来说,这是不真实的,但是,李白不是物理学家,他是诗人,他归心似箭嘛。表现的是在情感驱动下变异了的感觉,所以黄牛滩之类,就不在活下了。他为什么这么归心似箭呢?原来他政治上犯了错误,参加了永王的幕府,当了个空头参谋,而他的主子永王,有野心,被中央王朝剿灭了,死于非命,他呢,当了俘虏,本来是很严重的,要杀头的。有人同情他,为他开脱,就判了个流放夜郎,也就是今天贵州桐梓一带。为什么要流放夜郎?因为有个成语叫作“夜郎自大”。李白老觉得自己的政治才能可能当宰相,军事才能可以比谢安。好吧,你就吹吧,到那个最会吹的地方去比赛吧:这时的李白,五十七八岁,可真是狼狈。当然他自己没有怎么正面写他的狼狈,倒是他的朋友杜甫说了: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政治上道德上,都很孤立,甚至可以说是破产的程度。流放半路到了白帝城。关中大旱,皇帝觉得是自己做事情过分了,大旱,上帝要惩罚了,于是他想,算了,来个大赦天下吧。李白碰上好运,不用流放了,落实政策,“户口”可以迁回去了,所以“千里汀陵一日还”,心里很轻松,“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说,李白这首诗的诗眼是一个“轻”字,为什么?因为心里轻松。但是,为什么不是“轻心已过万重山”呢?这个说法有很大漏洞,忽略了“轻舟”与“轻心”之间微妙的差异、心轻是一种内心的感情,要把内心的感情传达给读者,却不能直说,而要通过感觉,受到感情冲击,发生了变异,才能让读者有感觉这就不能不把轻心变成轻舟,把心快变成舟快,心里的安全变成舟行的安全。
其实,当时的旅途非常的艰险,长江三峡里有礁石,尤其是瞿塘峡的礁石很厉害的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那一碰就要死的啊,粉身碎骨的啊!诗人的浪漫感情不但使他感到快不可言,而且感到安全之极,险滩急流不在感觉之内。既然已蒙大赦,命运的鬼门关已经闯过,前路的激流暗礁又何足道哉!“两岸猿声啼不住”,本来这个猿声,在古典诗歌里是什么感情色调啊?悲凄。有一首民歌,郦道元不是记录过吗?“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也写过啊,“听猿实下三声泪”,听到猿叫声就哭了。可是李白的听觉完全被他的兴奋和欢乐同化了,他没有感到悲凉,唯有欢乐,倾听猿声之美,美到忘记了时间,还没有听完,“轻舟已过”,听觉的精彩把他吸引了,视觉倒是休息了,哪里有什么画家布景设色?完全沉浸在一种听觉的享受里,一下子家就要到了。就是听觉的美让位于突然发现平安到家那种心里的美啊。这多么爽啊,多么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