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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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正眼看余秋雨:从审美到审智的断桥(1)

一、从大红大紫到千夫所指

余秋雨的散文从90年代早期引起注意,起初是在台湾地区受到热烈欢迎,得了个大奖,接着是“出口转内销”,在大陆大红大紫,后来则急转直下,一度搞得似乎是千夫所指,可以说,爱之欲其升天堂,恶之欲其下地狱。在一个短时期里,他显得非常孤立。不但他的同辈作家,如沙叶新、魏明伦、陈村为文,对他说些语带批判的话,就连远在美国的李泽厚,也说了一些感情上有些厌恶的话。余秋雨一度真是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举一个例子,从1998年到2006年,一连三次中国作家开全国代表大会,在我看来,以他的成就,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我在代表名单里就是找不到他的名字。后来了解,原来是他在上海一连三次落选。真是够惨的了!(反应活跃)这可真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历史奇观。

光是余秋雨这个人的身份,就很有点异数?他原来不是专业的散文作家,而是一个大学教授,一位著名的戏剧理论家,还是上海戏剧学院这样一个重点学府的院长。学术地位、社会地位是相当高的。可是,安富尊荣的生活他不要,突然,他辞职不干了,当他的专业散文家去了。这样的选择,是有点骇世惊俗的。

余秋雨现象引起纷纷议论,如果是一般的热闹,那倒也正常,可是争论达到令人吃惊的激烈,词句上情绪化到蛮横的程度,今天无法详细说光是从评论集出版之多,之迅速,不敢说绝后,应该是空前的第一本评论集《感觉余秋雨》,是文汇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作者都是一些比较著名的作家和学者,几乎众口一词地是赞美:非常好,读来很过瘾。这是余秋雨和读者的黄金蜜月时期可是好景不长,不过两三年,风云突变,余秋雨从一个被崇拜、被赞叹的大红人,突然变成被围攻、被批判被谩骂的倒霉鬼,围攻的文章很快就出了集子。有一本叫《余秋雨现象批判》——这个名字就不大客气了,是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的接着而来的,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在2000年1月出版的叫《秋风秋雨愁煞人》。余秋雨就晦气临头了。跟着而来,报刊上批判漫骂的文章就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到了2000年5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书,叫《文化突围——世纪末之争的余秋雨》,余秋雨被围困了。不过是过了四个月左右,四川文艺出版社,又出了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就挺吓人,叫《“审判”余秋雨》后来就搞得更邪火了,又出了一本书《石破天惊逗秋雨——余秋雨散文文史差错百例考辨》,是上海一个刊物叫作《咬文嚼字》的主编金文明先生写的,说余秋雨的文章里面有一百多处的“硬伤”。直到2005年,余秋雨的老对头古远清还出版了一本《庭外“审判”余秋雨》。

没有一个中国学者在在世的时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拥有这么多评论集。余秋雨90年代前期享受到的赞美之多,和90年代后期遭受到的漫骂之多,可能是活着的作家里面绝无仅有的。一时间,产生了一个很特别的现象:余秋雨的一举一动都被各种传媒所追踪。大报刊有《南方周末》、《文汇读书周报》,还有《中华读书报》,莫不卷入其中,至于全国各地的都市报、市民报就不用说了,一度甚至波及一些大学的学报上去。但是,不管漫骂文章如何铺天盖地,余秋雨散文集的畅销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对于余秋雨的争论,焦点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余秋雨在“文革”期间的政治身份,问题的实质是,他是不是个好人;一个是余秋雨作品中的文史资料的所谓“硬伤”,问题的实质是,他有没有学问。

二、关于体制局限和忏悔问题

关于他的政治身份,讨论得尤其热火,一定程度上,成了变相的讨伐。

本来我觉得,一个人的政治身份与他艺术评价之间应该有联系,但二者并不等同。评价一个人的艺术成就,当然不能绝对地不谈其自治立场,但,也不能简单地以政治立场的宣判代替艺术评价。比如说周作人,我们在评价他的时候都不能不提起他的失足,但是,却不能因此抹杀他在散文上的历史贡献,特别是他在五四运动时期的成就。又比如张爱玲,她在抗战期间,在民族大义上,应该说是大节有亏的。固然,她并没有直接去当汉奸,但是她早期的小说的大都是发表于“兴亚建国系”的报刊,大都是汉奸文人的同人刊物,她最初,也为这些报刊所捧红。最不堪的是她与汪伪政权的宣传部政务次长胡兰成同居,过了一段“小夫人”,也就是小老婆的生活。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隐姓埋名,匿居温州,张爱玲对这个用情不专的花花公子,温情脉脉,去探看他。据胡兰成后来写的回忆录《今生今世》中说:“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指张爱玲)寄钱来。”报刊曾经披露过张爱玲参加过日本帝国主义者召开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虽然张爱玲在抗战后声明实际上没有去参加,但是名列此大会者皆汉奸文人,当时她的政治立场,可见一斑。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妨碍读者欣赏她的艺术。

时间距离太近,往往不容易看清楚,看远一点,就比较清楚了。

大诗人王维在安史之乱中,一度失足,接受了安禄山的伪官,当然是不光彩的。李白参加永王幕府,有分裂国家的性质,用今天的话来说,是上了永王的贼船。这一切都没有妨碍我们去欣赏他们的诗歌艺术。美国大诗人庞德,二战期间曾经支持过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可是他仍然被列为美国诗歌史上的大诗人。

作家政治上的污点固然不可忽视,但是,并不能构成鄙视其艺术成就的理由。

但是,余秋雨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他的散文艺术,可是,对他的争论,却不针对散文艺术本身,而是纠缠在他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政治上是不是有问题。其理论预设就是,如果有问题,就是一个坏人,他的散文就不足观了。有些文章鄙薄他,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文化人”,到处讲“文化人格的建构”,但在“文革”当中,是“四人帮”的“文胆”,是“四人帮”的“帐中主将”,是“文化杀手”。此等说法,不胫而走,套红标题,为数百家市民报刊广泛转载。有什么根据呢?说是当年他是加入了一个最见不得人的一个写作组,就是上海市委,张春桥、姚文元控制的一个御用的文人班子,名称是“石一歌”,实际上谐音就是“十一个”的意思,这个班子有十一个人,说是,余秋雨就是其中最主要的。

这后来经过一些人的“调查”,结论是认为没有这回事。余秋雨不是属于这十一个人里的,而是属于这个写作班子的底下的一个小组的。在复旦大学有一个《鲁迅传》的写作组,余秋雨在大学毕业后曾经被分配到这个组,成为一个组员。“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也就是1966年,余秋雨是20岁,等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当时没法分配工作,都乱糟糟的。好几年后,余秋雨被分配到这个写作组中去。他在这个写作组的时候写了一些文章。有人揭露主要是写了两篇文章。一篇叫《走出彼得堡》,这是有典故的。俄国在十月革命胜利以后,对反对派,包括知识分子,实行残酷镇压。高尔基认为,对一些科学家、作家大规模镇压是残忍的,在高尔基和列宁之间有一场争论。如果看过《列宁在1918》这部影片的话,应该记得一个场面,高尔基说那是不必要的残酷,列宁说,什么叫不必要的残酷?什么叫必要的残酷?两个人在打架的时候,你怎么能判断这一拳头是必要的,那一拳头是不必要的呢?两个人不欢而散。后来呢,列宁被一个女特务打了一枪,受伤了。高尔基去慰问他,列宁就说,“我们两个人的争论有了答案了”。所以后来列宁写了一封信给高尔基叫《走出彼得堡》,“彼得堡”被敌视苏维埃政权的知识分子包围了。但是列宁叫高尔基“走出彼得堡”,并不是我们中国所讲的下放“到农村去”,不是。列宁把他送到哪里去?是非常文雅地送到意大利的卡普里岛那个地方去疗养,省得你再啰嗦,让读者和你失去联系,反正意大利那个地方你也不会有什么群众。因此这个“走出彼得堡”的典故就被“四人帮”利用,就是把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里,参加体力劳动。这就叫作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传闻中余秋雨写的第二篇文章叫《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这是俄国的一个导演体系,对中国影响是很大的,当然,“浩劫”时期,也是加以批判的。

能够证明余秋雨是“四人帮”的“文胆”,“文化杀手”的,也就是这两篇文章。

余秋雨反复声明,我没有写,这不是事实,可是人家说,你就是写了,你不要赖。吵闹了好几年以后,终于有几个有心人做了个调查,什么人呢?就是上海《新民周刊》、《法制日报》、《上海法制报》的三位记者,一位叫金仲伟,一个叫杨慧霞,一个叫王抗美,他们在《余秋雨“文革问题”调查》中说,当时“十一个”的负责人还在,叫胡锡涛,此人声明盛传为余秋雨所作的《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并非余秋雨所作,而是他本人的作品,而《走出彼得堡》则是另一位写作组成员之作。另外一位又调查到,粉碎“四人帮”以后,主持审查上海市委写作班的组长叫王素之,是部队来的一位将军,他说,余秋雨,他审查的结果是没问题,而且他非常欣赏余秋雨的才华、当时他的主张就是把余秋雨调到部队来工作,发挥余秋雨的才华,但是上海市委舍不得放余秋雨就没调成,由此可以证明,如果有问题的话,他怎么会调余秋雨呢?那还有一些老报人认为,这样欺负余秋雨是不对的,其中一位夏其言先生说太不像话了。上海这些人都来围攻他,尤其是他的同辈、年纪差不多的。这些人老是提供黑材料,建议余秋雨打官司。余秋雨一时被围攻,显得特别孤立,就采取了一种冒险的策略,以攻为守。他后来还真打了官司,和武汉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古远清教授,打得并不是很理想。因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在深圳是否拿到别墅的问题,打赢了,并未取得广大群众的同情和谅解。在我看来,这是个道义的问题,不是法律的问题,所以浪费好多时间。

我本以为这样一来,余秋雨就解脱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后来《南方周末》上,又出现文章,说这个调查文本是不真实的,有违一些当事人意志的,这样,又折腾了一些日子,好像是读者也有点厌倦了,事情就不了了之。

其实所有这些笔墨官司,在我看来,都是多余的。据我所知,“文革”时期的写作都是集体写作,谁都有权在人家起草的稿子上改来改去,改到最后,根本就弄不清楚哪一句是谁的了。发表时,又都很少用个人名义。有时一篇文章都改到十几二十遍,甚至更多,你说哪一篇文章是余秋雨的?要弄清楚一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二十年后,几乎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个问题,倒是有一点理论上的价值,就是揪着余秋雨要他“忏悔”,以余杰为代表。余杰先生应该说是我的校友。他跟另外一个人,是湖南省的,一位相当资深的作家叫余开伟,他们两个姓“余”的对付另外一个姓“余”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可是这两个就是一点本家的情谊都不讲,(众大笑)提出一个口号,大义凛然:“余秋雨你为什么不忏悔?”你现在一副文化的明星的样子,引起了国内外崇敬的目光。但是,你在“文革”中,有很不光彩的记录,你在自我忏悔之前,没有资格讲什么文化人格的建构。话说得很凶,余秋雨实在拿他没办法,于是请出来一位朋友跟他说,我们来谈一谈吧。余杰就跟余秋雨去谈一谈。见面了就握手言欢,报刊报道说,余杰已经消除了对余秋雨的成见,“二余之争”告一段落,已成过去了。余秋雨非常高兴。可没过几天,余杰发表声明,我根本就没有饶恕余秋雨,我就是要他忏悔。这样余秋雨就非常狼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