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好端端的话,明明是没有任何攻击性,孙柔嘉也要鸡蛋里挑骨头,制造虚拟的矛盾,把对方说成是满怀恶意,恰恰是因为孙柔嘉太关注方鸿渐话语中哪怕是潜在的、细微的意向,而关注的方式,又是把莫须有的差异,转化为敌意,达到了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程度,其目的,就是要在精神上,在话语上,实行预警监控。钱锺书之所以给这样的对话以如此之多的篇幅,就是要展示,夫妻之间在某种情况下的对话,语意、逻辑哪怕有九十九条通道可以达到心心相印,只有一条通道,语意相错,逻辑错位,人们的选择恰恰就是那错位的一条,在错位中享受着胜利的快感。这里就有钱锺书的睿智:爱的“幸福”并不仅仅是情投意合,而且还有相互争胜,对于对方的感情、潜在意向、潜在语意全盘占领,容不得任何隐私,不能有任何自由空间。浪漫的爱的名义越是神圣,就越是可能变成专制,也就越是可能瓦解爱情。从这个意义上,钱锺书看到了现代文学中浪漫爱情的局限。鲁迅通过涓生子君的悲剧,看到了社会环境的原因;巴金沿着这条思路,揭露了家族、阶级的原因。但是,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就是这些悲剧原因消除了,两性之间,是不是就能绝对心心相印了呢?试想,鸣凤没有自杀,跟着觉慧到了上海自由结合了;四凤没有死于触电,跟着周萍到了矿上,她们就不会变吗?觉慧和周萍就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我们的现代文学在这方面几乎没有思考,而萧军和萧红却在没有任何社会干预的情况分手了。钱锺书把社会环境淡化的原因,就是要在相爱的人们白己的心灵深处找到悲剧的根本原因。两个人就是两条心,浪漫主义的心心相印的诗意是空想的,心心相印的追求,就是自由的剥夺,剥夺得越是彻底,爱的危机越是严峻。
能不能这样说,爱的悲剧根源就在于人性本身?
似乎是可以的,但,那就不是太完全的。钱锺书的意识深处,人性,在爱情领域里,不是普遍的共同性,而是人与人的不同性,就是爱情,也不可能达到完全认同。当然,我说过了,西方人,古希腊人,可能是意识到两个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同一性,故柏拉图在《会饮篇》想象出男女双方,本来是一个人,恋爱不过是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而已。当然,这是很天真的。
在钱锺书看来,人在相爱之初,当然是两个,因而是自由的,可是一旦要求两颗心变成一颗心,这个人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就由灵魂的同盟,变成灵魂的霸主了英国人说,爱上的人跟原先爱上的不一样。杨绛女士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钱锺书以全部《围城》对之做出了形象的注解。从这里,可以找到“围城”现象的根本答案。为什么好不容易进入了围城,自由结婚了,又要离呢?因为发现跟原来不一样,不堪忍受自由被剥夺。为什么悲剧反复演出,还要进入,还要结婚呢?因为在想象中,那种心心相印的情境,太浪漫了。
这就是人的傻气,或者是,人的生存的困惑。为什么钱锺书那么煞风景地把人当作“无毛的两脚动物”呢?意思是,人在这方面的智慧并不比动物高明多少。这本是希腊哲人的定义,是把人与动物作比较的:无毛,狗是有毛的,人无毛。狗是四只脚,人只有两脚。鸡不是两只脚吗?但是鸡是有毛的。这样的理论,从字面意义上讲,还不是人性论,而是人的动物性。人不是万物之灵吗?但是,人在爱情方面,人在人的个性方面,他的智商,就这个水平。(大笑声)当然,钱锺书在小说中,并没有把男男女女都当作动物写,他描绘的还是人的“根性”,人的个人性,以他特有的“酷”,表现他对这样的根性,非常瞧不起。
七、人性:个人性和二人性的喜剧
在《围城》里,你爱上的和原先爱上的不一样,你自己选定的对象,并不是别人强迫你要的,偏偏并不是意中人。婚前婚后完全是两个人。孙柔嘉就是这样的女人,在《围城》里,有两个孙柔嘉,一个是结婚以前的,一个是结婚以后的。
钱锺书对爱情的解构,主要集中在孙柔嘉的二人性上。
她本来是方鸿渐的助教,在国难时期,一个单身女孩子,颠沛流离,是要受到照顾和保护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小心翼翼的,虽然不是小鸟依人,可也是单纯无知的样子,对方鸿渐充满了尊敬和依赖,完全是个弱者的形象但是,她又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当她意识到需要方鸿渐这样的丈夫时,就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种风声来,说是,方鸿渐和她好上了。在那样一个小地方,一下子成了轰动性的大新闻,弄得方鸿渐干脆宣布订婚。这以后,她就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方与孙结婚以后,哪怕是蜜月期间,二人的交谈也不是水乳交融的、相反,哪怕是一件普通的事,完全可以好好商量的事,却总好像是聋子的对话:不但不能交流,相反总是节外生枝,裂痕随机而生,随时都可能爆发两性之间的战争、孙柔嘉总是无端挑起冲突,在话语中埋伏下进攻的、压倒对方的意向。所用的大都是反语,以伤害对方,逞自己嘴皮子为痛快,对方越是受到伤害,自己越是有占上风的称心。其实两个人,并不是不想妥协,尤其是孙,但总是把好意藏在内心,不让对方看到,用凶狠的语言刺伤对方这里没有社会逼迫,也没有革命纪律的约束,而是人,自己在自我折磨。
钱锺书把他们的一场对话形容为“刺猬的对话”是很准确的。
孙柔嘉得知赵辛楣建议方鸿渐到重庆去工作,心里不赞成,当然是因为不想夫妻分开。这完全是出于爱意,是可以商量的,但是,孙柔嘉根本就不想商量,似乎商量就是示弱。她采取敌意的姿态,摆脸色让方鸿渐看,方发现了,出去了一回,怎么变成刺猬了!孙说,她是刺猬,不要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方小心地说,他没有回话,还要仔细考虑一下。孙说:“我呢?”意思是有没有考虑到让自己一起去。但是,心平气和的正常交流,在孙柔嘉是不可能的。她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方鸿渐感到,这是暴风雨的前奏。接下去是孙柔嘉的正面进攻了: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的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去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孙柔嘉这时还是个新娘子的身份啊!可所用的语言,都是凶狠的反语,说是好朋友,说是快去恢复自由,都是有意冤枉对方,说自己又丑又凶,说是,配不上,说得很差,为了把感情上有问题强加给对方。特别是“说不定给你找一位官太太”,这才是要害,明明是害怕感情转移,却用感情刺激的方法,一点温情都没有。这么严重的问题,而语调好像和自己不相干似的。孙柔嘉最拿手的就是把一切对话带上敌意,带上火药味。就连方的母亲和孙的对话,在方听来,都是“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连笑容都是勉强的,“仿佛笑痛了脸皮似的”。孙的语言完全是一种女式的歪理歪推,习惯于把正语转化为反讽。不管多么平淡的言词都能变成发难的炮弹,所以孙的性格特别鲜明。
鲁迅的《伤逝》里面的爱情悲剧原因在环境压迫,涓生失业了,这是客观社会原因啊。但是在《围城》里面不是这样的,方鸿渐和孙柔嘉的吵架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了,而恰恰是孙柔嘉的姑姑可以给他找到工作。但是方鸿渐觉得这个姑妈的优越感,对他精神是一个沉重的压迫。他拒绝这样的施舍。《伤逝》的深刻在于,爱没有经济基础,就不得不分手了了。而方和孙,则是心理,最亲密的人之间,没有交流所需要的凉解和妥协,而是意气争胜,互相伤害。有了冲突,总是把矛盾激化,双方都忘记了共同利益,真切的感觉都是忍无可忍,说到姑妈给他找丁作,方突然暴怒起来,恶语相加:
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按:一条狗的名字)跟你孙柔嘉两条走狗还不够么?你对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把孙柔嘉骂成走狗,而孙柔嘉则宣布“咱们散伙”,反骂他是赵辛楣的走狗:
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
自尊心伤害到极点,方就动手了。起初不过是推了一下,被孙柔嘉上纲为“打”,其实二人并不是没有妥协的意向,但,不愿意自己先示弱。他们陷在意气之中,用语言的鞭子鞭打对方,尽可能把对方说得很坏,坏得比自己感到的更坏,以激怒对方为快。孙柔嘉嘶声说:“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懦夫)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她本想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子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孙柔嘉只听他“啊约”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
这里凶悍的孙柔嘉,和三闾大学那个怯生生的单纯少女,完全成了两个人,但是,她更是一个人了。这个女人更深刻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对方鸿渐的绝情,相反,她是有和他和好的愿意的,文中有见到梳子打痛了方鸿渐,“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语言,相反,她倒是被自己的语言控制了。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了。
方鸿渐就摔门而去,一个人在街上又饿又冷,冷静下来以后想一想,没有必要搞得这么认真,也许回去以后就会和好吧。但是当他回家之后发现孙柔嘉已经走了:
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
……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器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这里的无奈的反讽来自于强烈的荒谬感:一是,恶语相加,大打出手,激烈的全武行,完全没有必要;二是,妥协是实实在在的意向,可笑可悲的是,时间的错位那架晚了五个小时的时钟响了,把这样的错位喜剧化了。在五个小时以前妥协的真诚,时钟响的时候,追悔莫及: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愿望,但是时问的错位,空间的错位,像两条本来趋向于交会的流星,错过了交叉点,从此一去不复返,时间空间的错位导致心灵的错失,构成悲剧,而不是社会原因造成悲剧、这一点在新文学中,是空前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
这样的荒谬,完全是人的话语、情绪白作孽,根本不用到社会现实中去找寻根源。
难得的是,最后的挂钟响起把抒情转化为无奈的反讽。这里既是主题的完成,又是人物的点睛之笔。这个女性形象的精彩,就完全不是什么“水淋淋的眼睛”,“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可比的,理解了孙柔嘉的形象,再回过头来,对照钱锺书批评过的,大都会的魔女,毁灭、颠倒男人等等,就更能理解,为什么钱锺书会瞧不起新文学中那些俗套女性,甚至要代表她们向作家索命了。
五四新文学把爱情从属于社会环境,到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注定了爱情从属于社会革命。钱锺书所写的爱情既与社会没有直接的矛盾,和革命纪律也没有关系,只与人的个人性和二人性有关系。他只是把人的个人性弱点拿来展示其喜剧性。这样的爱情悲剧,不要说40年代的中国没有,就是到了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还是没有出现。直到了80年代中后期,才出现了类似的立意:爱情的障碍,不来自社会,而是来自于自身,男人和女人天生就不可能完全情投意合,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存在隔膜的。哪怕是相爱的人,哪怕是沟通愿望很强烈的人,哪怕是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人,由于人的根性的弱点,不但人们之间的矛盾难以克服,而且连对话都是很难沟通的。
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有当代话语理论,有德里达的学说为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