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演说经典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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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序(2)

当代口语的反复叠加,好处就是把它挟带着的感情强化到淋漓尽致的程度,保证其超越了古代语境,才能把演讲听众的互动效果推向高潮。我们的教师、学者在讲课、做报告前,明明早已有了著作,有了讲稿,为什么还是开夜车备课呢?主要就是作话语转换,把书面语言,转换成口头语言。口语当然不如书面语言严密,但是,他挟带的情感色彩,能够迅速引起共鸣,一般地说,演讲者和听众地位和心态不同,进入会场之前,心理距离是极其巨大的,首先就是对于演讲者的陌生感,其次就是对于题目的陌生感。最严重的还是,各人心里有各人的快乐与忧愁,家家都有一部难念的经。这就使得他们和演讲者期待其高度统一的凝神状态有极大的距离。演讲者必须在最短时间里,把他们五花八门的喜怒哀乐挤出脑海,以期缩短演讲者与听众的心理距离。古代的事情,离他们的切身感受很远,再用古代汉语来讲述,等于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用当代口语叙述古代的事情,不但把听众带进当代,而且把听众带到现场,让他们从你的用词中,感受到你的智慧和机灵,他们的陌生感才可能慢慢淡化,和你之间的心理距离慢慢缩短。

陌生感是交流之大忌,陌生产生隔膜,隔膜就是漠然,不为所动,就是互相没有感觉,书面语言,尤其是学术语言的过分运用,或者滥用,在演讲现场,容易造成隔膜,尽可能少用系统的书面语言,穿插种种当代口语,有利于缩短演讲者和听众的心理距离,使之在感觉上趋向认同。

《全相三国志平话》里讲到诸葛亮奉了刘备的命令,到东吴去说服孙权、周瑜和根本没什么部队的刘备(只有一两万人吧)联合起来抵抗曹操。就在人家的会议厅里边,曹操的来使带来曹操的一封信,叫孙权投降。当然这封信写得水平很低,根本没有曹操的水平。你拉拢人家投降也写得稍微客气一点,也要有点诱惑力嘛,这个曹操写的信怎么写呢?你赶快投降,孙权!你不投降,“无智无虑”,不管你有没有头脑,不管你是不是聪明,统统斩首——你如果不投降,我一到就不客气,通通的,死啦死啦的。(听众笑)孙权看了这封信,身为江东一霸(他的坟墓就在你们南京,明孝陵的边上,吴大帝墓),这样一个大帝啊,讨虏将军啊,看了这封水平很低的信,怎么样?居然吓得浑身流汗。流汗流多少呢?“衣湿数重”,把衣服都湿了几层,这要有多少汗啊!(听众笑)我看肯定还有些其他的排泄物了。(听众大笑)

这里拉近的方法是,第一,是尽可能把感觉遥远的事情往听众的感觉经验近处拉,吴大帝的坟墓就在你们南京。第二,把套语转化为具体的感觉,“衣湿数重”,不但有汗,而且有其他的排泄物,还有红色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的话语“死啦,死啦的”。这些话语的运用,其目的就是要把演讲者和听讲者之间的感觉合而为一。感性口语运用,就是遇到要上升到理论,也不可不坚持。如说到《三国演义》曹操杀吕伯奢的情节:

从艺术上来说呢?这样的虚构好在哪里?好在写他原来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这样一个热血青年后来却变成了坏人、小人、奸人。《三国演义》的了不起,就在于表现了其间转化的根源在这个人物的特殊的心理。这个好人,义士,心理上有个毛病:多疑。

就是讲比较抽象的理论,也不能用太多的理论语言,因为太抽象不容易理解,也难以感觉。这里的“好人”,“坏人”,就是要把抽象的语言变成感性的口语,把判断明快化,逻辑单纯化。为了单纯化,还把句法也单句化了,完全是简单句,短句,连接词统统省略。但是,在推理的时候,不惜作些排比重复(不是个坏人,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英勇无畏,慷慨赴义),这样可以加强感情的分量,又可以减缓节奏,为什么?和听众一起思考。

我们看《西游记》,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西天取经,一路上,都是打出了生活的常规的。妖怪很多,一个个妖怪都想吃唐僧肉,孙悟空顺利地把它打倒,打不倒、打不过,怎么办?很简单,找观世音,妖怪再胡闹,观世音就把它消灭了。再往前进,又碰到一个,老叫观世音不好,就再换一个人,如来佛,又把妖怪给消灭了。(听众笑)可是读者却连妖怪的名字都忘掉了。因为,在打的过程当中,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的精神状态,有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什么变化。都是同心同德,一往无前。这就不是好的情节。但是,有一个妖怪我印象绝对深刻——白骨精。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妖怪。前排的女同学不要见怪,我对你们印象比她还深。(听众笑)

从理论语言来说,这是比较啰嗦的,很明显,这是有意为之,这么不厌其烦、反反复复。一些地方,还插入了一些自问自答。这在论文中,可能是多余的,但在是讲座中,则有一种提神作用,同时也可以放慢推理节奏。面对东南大学这样重点大学的学生,这不是太婆婆妈妈了吗?不然,为了保证交流的全面性。会场上,几百人,你不能光和那些素质高,理解力强的、反应敏锐的听众交流,那样的人士最多只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士,你落下他们,他们就可能要开小差,要做小动作,还要发出蜜蜂一样的声音。因而,需要等待。怎么等待?不能停顿下来等待,用层层推进的办法,语词分量不断加重、观念在排比中推进。这样,已经理解的,因为强化的层递性,理解加深了,不觉得重复啰嗦,而不那么敏感的,也可以在强化的过程中赶上你的速度。一旦可以下结论了,可以很干脆,不一定要拖泥带水,可以下得很明快,很果断。因为,结论在层层推理的后面,是演讲者和听众有序互动、共同思考的结果,而不是像某些论文,先把结论亮出来,然后举例子。先下结论后举例子,可以说是演讲的大忌。结论有了,听众从根本上就停止思考了,也就无法交流互动了。

在这些方面做得到位,可以保证交流的顺畅,但互动、互创的氛围还不一定饱和,还不一定达到高度和谐。为了创造出高度和谐和互动的氛围,就得有一点趣味,通常我们最为熟悉的是理趣和情趣,演讲的内容虽然是理性的,为了吸引听众,当然要争取把事情和道理讲得有趣。一般地说,这就是理趣。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说,其最后说到民有、民享、民治(of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不但道理深刻,而且文字上,把那么复杂的事情,只用介词微妙的变化来表达,就充满智慧的趣味,这就叫作智趣,或者理趣。但是,光有理趣,或者智趣,很难形成现场交流的持久专注。现场的互动,需要更强烈的趣味,那就是情趣和谐趣。情趣当然是很重要的,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就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来表现激情,进行“煽动”。他面对十万听众,不这样不行。他不能不把情绪极化、强化,强调黑人的要求的很小。林肯早有承诺,但却拖延了一百年,至今没有兑现。这种风格,应该说,更适合于政治鼓动,而且如果没有特殊的文化历史背景,太过强烈、持久的煽情,会造成疲倦。而学术思考,要引人人胜,过度的抒情和鼓动,肯定是不宜的,抒情往往夸张,容易变成滥情,一旦导致滥情,很可能倒胃口。在当今的历史语境下,人们对夸张的滥情是反感的,因而从某种意义来说,学术演讲,似乎应该更多地依赖谐趣,也就是幽默。

《西游记》和《水浒传》(英雄仇恨美女)有所不同,它所有的英雄,在女性面前都是中性的,唐僧看到女孩子,不要说心动了,眼皮都不会跳一下的。在座的男生可能是望尘莫及吧,因为他们是和尚啊,我们却不想当和尚。孙悟空对女性也没有感觉。沙僧更是这样,我说过,他的特点是,不但对女性没有感觉,就是对男性也没有感觉。(大笑声)不过唐僧是以美为善,美女一定是善良的。孙悟空相反,他的英雄性,就在于从漂亮的外表中,看出妖、看出假,看出恶来。可以说,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假,以美为恶。你越是漂亮,我越是无情。和他相反的,是猪八戒,他对美女有感觉,一看见美女,整个心就激动起来。他的美学原则,是以美为真。不管她是人是妖,只要是漂亮的,就是真正的花姑娘,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口中念念有词的:“花姑娘的,大大的好!”(大笑声)他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唯一的一个唯美主义者。(大笑声)三个人,三种美学原则,在同一个对象(美女)身上,就发生冲突了。

这里的幽默感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把事情说得和原文发生语义上的歪曲解释,如分别给《西游记》中三位主人公三种“美学原则”,而且把猪八戒说成是“唯美主义者”。这在学术论文中,是绝对不容许的;二是,来自于对听众进行轻度的调侃,前面一段,把对白骨精的印象深刻和前排的女同学相比,而且请她们不要见怪,“我对你们印象比她还深”。这一段说在座的男生见了女性绝对不会像唐僧那样无动于衷。这在学术论文中也是绝对不许可的,然而在演讲中,却是交流互动的亮点。

幽默在学术演讲中之所以可贵是因为其难能。其原因是,学术理性所遵循的是理性逻辑,是讲正理的,是要符合形式逻辑和辩证法的,而幽默逻辑是一种“错位”逻辑,讲的是歪理,是超越形式逻辑的辩证法的。我国相声艺人有言:理儿不歪,笑话不来。在演讲中,把正理和歪理,把理性和诙谐结合起来,不但是需要水准而且是需要一种把话语个人化的勇气的。在讲到中国女娲造人的神话和《圣经》上帝造人时,我得出结论:西方是男性上帝创造了第一个人,我们是女性(女娲)英雄创造了人类,接下去这样说:

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绝了。因为我们的汉字里,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祖宗的“祖”字。这个偏旁,在象形方面,是一个祭坛,而这边的而且的“且”字,则是一个男性的生殖器的形象,里面的两横,就是包皮,很形象的。(笑声)不要笑啊,我据很严肃的学者考证啊,它的确是在座男同学无论如何,都要认真遮挡起来的那个部位。(笑声)这在今天来看,是很不严肃的,是吧?但在当时可能是很庄重的,是受到顶礼膜拜的。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崇拜的?可了不得啦!庙堂里那些牌位,包括孔庙里,祠堂里那些牌位,包括我们所有祖先的,为什么千篇一律都是那样一个样子?你们想过没有?就是因为,它仿照而且的“且”啊!(笑声,掌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是皇帝,还是老百姓,都要向这样而且的“且”磕头的啊!而且……(大笑声)这一磕,就磕了上千年。磕得忘乎所以,都忘记了这个而且的“且”原本是什么玩意儿了。甚至皇帝们称自己的前辈为太祖、高祖的时候,也忘记了,太祖、高祖的原初语义,应该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太,可能就是天下第一吧,太祖,就是天下第一生殖器啊!(大笑声,鼓掌声)而高祖,就是高级的那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嘛?(鼓掌声,欢呼声)据考证,东南亚一带,至今仍然有拜石笋的风俗,石笋就是而且的“且”字的另一种形象,不过那个很庞大、伟大,而且,(大笑声)你们不要笑,我说的这个“而且”,不是那个“而且”。(大笑声)一般人,没有那么庞大、伟大,就是了。(大笑声)而且,(笑声)好,糟了,从今以后,我不能再说这个连接词了,而且,(大笑声)连讲“祖国”都感到亵渎了。(大笑声)

这种演讲风格,好像和马丁·路德·金不太相同,马丁是面对广大群众的集体话语,而我这里,更多的是个人的话语,把表面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现象,用导致荒谬的办法,说得很可笑,完全来自个人的别出心裁,如果允许给以命名的话,应该叫作“即兴调侃,率性而言”。这肯定不是现成的讲稿早已准备好的,而是针对现场信息而随机创造的。正是这种随机的创造,通过错位的、歪曲的logos,把演讲者的人格ethos和情绪pathos充分地表现出来。这样的幽默的谐趣,完全来自个人的率性,这恰恰是学术所要防止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演讲虽然讲的是学术理性,但作为一种文体,已经不属于学术文类,更多的属于文学,从根本上来说,它就是散文,和当前最为流行的学者散文、审智散文在精神价值上异曲同工。

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张文质先生,他说,你的学术演讲,就是散文。我想他大概是对的,这不是一般的审美抒情散文,而是一种审智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