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托尔斯泰的天才,相比起来,鲁迅写得很讨巧,“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但是鲁迅也有写得比较精彩的,是什么呢?阿Q死了之后人们的反应孔乙己死了之后没人哭,祥林嫂死了以后没人哭,但阿Q死了以后有人哭了,当然不是吴妈哭,是举人老爷全家号啕大哭,但不是为阿Q。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家被偷了,把阿Q枪毙了,没处追赃呀,金钱损失无法弥补呀!赵府上也全家号啕大哭,为什么呀?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革命党剪了辫子,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阿Q枪毙了,辫子并不能因而长出来,赏钱也不能赚回来呀!
这是小说人物感知变异的错位和杂文笔法的统一。更精彩的是未庄的舆论。阿Q死了以后人们怎么评论呀?鲁迅写道:
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竞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这是具有荒谬的喜剧性的,带有杂文的讽刺性,但又是多元错位的感知变异。这是鲁迅伟大的杂文才能和伟大的小说才能的结合,表现的是悲剧性的可笑啊,喜剧性的悲凉呀!我们说契诃夫写小人物的悲剧是含泪的微笑,鲁迅的阿Q,是叫你痛苦地笑,笑得好痛苦。
所以说,我感觉到鲁迅作为一个杂文家和小说家,都是很了不得的,以至于我们现在还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但两种才华的发展(成熟的)速度不一样,杂文家的才华发展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就成熟了,在五四运动初期就成熟了。而小说家的艺术才华成熟得慢,经过探索,经过突破,经过变革,经过挫折,成熟得慢,非常曲折。
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并不是第一篇,第一篇是在1911年写的,叫《怀旧》。用文言写的,写一个小孩子在私塾里念书,非常沉闷。老师非常野蛮,非常愚蠢,除了逼迫孩子们念书呀,就没有别的名堂,实在让人讨厌;长的也不好看,秃头二有一天来了个乡绅,叫金耀宗,说,不得了,长毛要过境了,大难临头了。秃头先生说,没关系,他白有办法对付。什么办法?把他的熟人请来跟他大吃大喝一顿,给他一点钱,买通了,问题就解决了。就在秃头先生非常非常忙乱,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却开心极了。为什么呀?因为没人管了,“我”可以捉一只苍蝇来弄死,放到蚂蚁窝边上,蚂蚁出来了,一脚把它踩死。对于蚂蚁窝,“我”去弄点水来灌它,蚂蚁都出来了,把它们弄死掉,感觉到好开心呀!由此“我”想,长毛来了,秃头先生害怕了,证明长毛是好人。家里的一个看门人叫王翁的告诉“我”,长毛有什么好怕的,他见过,好得很。很可惜,小说的结尾说,传说中要来的,不是长毛,而是饥民,饥民也没有来,小说就这样结束了。
这就是鲁迅式的新小说呀!长毛来不来无所谓,但是这消息却引起人们感知的分化/错位——金耀宗、看门的老王、秃头先生,还有他的学生,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感知里,互相是错位的。这才是人生的奇观!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在艺术上是一篇典型的现代小说,虽然是用文言文写的,没有多大影响。从艺术构思来说,它比《狂人日记》更像是一篇小说,事情并不重要——长毛来,没有来,那不重要。小说的生命,不是情节如何,而是写在这样一个不实的传闻中,人们的感觉如何错位,就像祥林嫂、孔乙己、阿Q的死引起的反应一样。
鲁迅带来的这样一种现代性小说艺术,跟古典小说那种重人物外部行动和对话的艺术,那种悬念性强,借助于延宕,强化读者无意注意的、情节环环相扣的小说相比,这是另一片天地。
鲁迅在他最后的十年,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写杂文,当作匕首和投枪,来回应社会生活的急迫需要。但是他时时感觉到压力,时时辩解说,不在乎托尔斯泰和连环俩的区别,宁愿就写小小的杂文,哪怕是“速朽”,也无所谓,但他这样说的时候,内心还是不甘愿,还是认真计划着写小说,而且要写大小说、长篇小说。
鲁迅有两次大计划,第一次计划,写杨贵妃跟唐明皇的恋爱,还跑到西安去考察了一下,他告诉了郁达夫,郁达夫把它写在了一篇文章里,叫《论历史小说》。鲁迅把男女主人公,核心场景,感知错位都想象出来了。唐明皇跟杨贵妃吵了一架,把杨贵妃赶回家去了,可唐明皇又想念她,通过高力士把她请回来,两个人“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干吗?赌咒发誓:从此以后生生世世为夫妻。鲁迅从海誓山盟永结同心的话语中,看出了感知的错位,爱情,要用赌咒发誓来取信对方,就说明爱情已经灭亡了。但是,鲁迅没有写成,工程浩大呀!后来,鲁迅又突发奇想,要写革命题材,正好陈赓大将——当时还不是大将,大概是个团长之类的——在根据地受了伤,到上海来治病,通过瞿秋白的引荐,就跟鲁迅见面了,跟鲁迅讲红军坚苦卓绝的故事,现在到鲁迅纪念馆去,还能见到陈赓向鲁迅介绍红军浴血奋战的地图?鲁迅深受感动,当即表示要写红军斗争的长篇小说,或者是长篇报告文学吧。这时,鲁迅有点过分乐观了,过分迷信自己的才华了,他压根就没有见过红军,怎么写呀!但是,他可能是受了一个小说家的启发、在俄国十月革命时期,顿巴斯的矿工组织的一支红军转移的故事,就有过一个长篇小说叫《铁流》,作者是绥拉菲莫维奇,写得像报告文学一样的,文字非常漂亮,你们今天去看不知道怎么样,是曹靖华翻译的。
但是,鲁迅却没有写成长篇小说,就在这以后,鲁迅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故事新编》,最初的一篇《不周山》是《呐喊》时期写的,拖拖拉拉14年后,他对小说的形式作了新的探索。小说的文本证明,他企图把杂文式的现实讽刺,特别是对上层知识分子的讽刺和对历史传说的英雄、圣贤的描述结合在一起、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都写到了。把他对现实的知识分子的虚伪、崇洋媚外以及他讨厌的一些人物——比如,大学者顾颉刚呀,把顾颉刚写成“鸟头先生”,因为顾先生的“顾”,考证起来就是鸟。顾颉刚考证过,说是大禹是条虫呀,都让鲁迅写到古代小说的场景中去了,甚至让古人说“good morning”、“How do you do”,显了某种滑稽突梯的风格。
在《故事新编》中鲁迅最喜欢《铸剑》,就是我刚才开头讲的第八种死亡,是个英勇无畏献身的故事。在鲁迅的世界里没有英雄,他到哪里找英雄?现实生活中太遥远,只好到神话传说中去找。但是,这篇小说艺术上怎么样呢?我倒是看出来,小说艺术家和杂文艺术家的矛盾更加尖锐了。
故事写了一个人物叫眉间尺。原来这个人是个16岁的少年,非常胆小、非常懦弱、优柔寡断、心肠非常软,鲁迅用了整整一个章节写眉间尺杀死一只老鼠的心理煎熬。
主人公眉间尺,最后要完成的任务是要杀死国王,为父亲报仇,这是需要英勇无畏的气概的。在开头这一部分里,最初出现的眉间尺,是不是这样的呢?恰恰相反,这个孩子最初胆子很小,优柔寡断,性格软弱。杀死一只老鼠,对于一个后来视死如归的人物来说,本该是小菜一碟,但是,鲁迅却非常细致地描述了眉间尺的心理过程:
1.发现老鼠落水,“很觉得畅快”,对老鼠“发生了憎恨”。
2.看到老鼠咻咻地喘气,“忽然觉得它可怜了”。用芦杆让老鼠爬上来,看到老鼠全身湿淋淋的毛,“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又让老鼠落水。
3.看到老鼠奄奄一息,又觉得“很可怜”。
4.等到老鼠复苏,似有逃走的样子,又“大吃一惊”,一脚把它踩死,但又觉得老鼠“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
5.感到“非常难受”,“呆看着,站不起来”。
这么细致的描绘,意在表明眉间尺心理软弱。鲁迅借母亲的嘴巴说他性情不冷不热,指出他这样的个性,是不能担当复仇重任的。(“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这就引出了为父报仇的故事。讲故事的目的是为了人物,为了让人物心理发生变化。听了故事以后,眉间尺表示为了母亲所说的“大事”,他要“改过”。第一部分的最后,有两句话是很重要的:“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去报仇去!”
这个开头,显示了鲁迅并不认为有什么天生的勇士,大无畏的勇士,也是从优柔寡断的普通孩子成长起来的。在小说的开头,鲁迅显然是把眉间尺写成一个小人物。在鲁迅的早期小说《呐喊》《彷徨》中,是没有英雄的,可以说是小人物的世界。不管是阿Q还是闰土,不管是祥林嫂还是爱姑,大抵是被讽喻的对象,鲁迅批判其麻木、愚昧、保守、落伍的性格。但在这里,却让这个本来具有小人物性情的眉间尺一下子变成了义无反顾的英雄人物是不是表明鲁迅在中国人的心灵中,探索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色彩呢?当然,这种小人物转化为“大人物”,不是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到的,而是在超越现实的神话传说和历史的环境中,在想象中塑造的,但是,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却是非常写实的描写。从老鼠的溺水到被踩死,到以松明燃烧来说明时间,写实的语言,更加突出了眉间尺的现实性。
到了第二部分中,鲁迅的意图很明显,要把眉间尺转化为英雄。这种转化,如果以写实的观念来看,是难以置信的。一个性情优柔寡断的人,怎么可能在听了母亲的一席话之后,就根本改变了呢?而且在第一段的最后,还特别点明眉间尺出行之时是“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这里的“毫不改变”,很值得推敲。“毫不改变”,难道是一如既往地优柔吗?转化显然有两个难度,第一,优柔寡断到大无畏,突如其来的心理转化,要从现实的描绘中获得可信性;第二,这种大无畏还要达到毫不改变,也就是不改变其平常人物的心态,变得临危不惧,平静自如。从艺术上来说,在这样短小的篇幅中,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到了第二部分,作者仍然用写实的笔法展开环境的描写。其一,从城墙到小贩,特别是楚王的仪仗队经过的声势,其细节都是十分精细的。其二,对于平民百姓,也就是没有名字的小人物,作为背景,笔墨中明显带着漫画色彩,其中含着讽刺。例如,所有在场的百姓,一概都是“看客”的心态,麻木而愚昧。那“伸着脖子”看热闹的样子,很像是《呐喊·示众》中的群氓、大王仪仗队经过时纷纷下跪,漫画式的笔法中更是流露出鲁迅式的杂文的风格:
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至于那个干瘪脸少年的无聊和恶劣敲诈,更是显出鲁迅式的讽刺笔法:
干瘪脸的少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