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第二层次的深刻在于:这种荒谬而野蛮的封建礼教的观念,是不是封建统治者、封建地主才有的呢?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不是讲过:“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鲁四老爷是封建统治阶级,他有这种思想,看见祥林嫂头上戴白花就皱眉头,鲁四奶奶有这个思想,她不过是不让祥林嫂端福礼,但,这不太荒谬。荒谬的是,这种思想不仅是他们有,而且跟祥林嫂同命运的人也有,就是柳妈,这种观念也是根深蒂固。虽然鲁迅没有点明柳妈是寡妇,但从情节的上下文看来,可能也是寡妇,老寡妇,何以见得?因为,她似乎当寡妇的经验很丰富。没听说她丈夫来看她,她也没像长妈妈回家探亲什么的。大体可以断定是跟祥林嫂同样命运的女人。她坚信菩萨把祥林嫂一劈为二是公正的,劝祥林嫂去“捐门槛”赎罪。这种寡妇罪有应得,被统治阶级也当作天经地义,这才叫可怕。荒谬野蛮的观念已经深入到被压迫者的潜意识里,到骨头里去了,荒谬到感觉不到荒谬了。举一个例子。祥林嫂在改嫁被抢亲了以后,很快丈夫得伤寒症死了,儿子被狼咬死了,又回到鲁镇。这个时候,鲁迅在《祝福》里面单独一行,写了一句话。叫什么话?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读者早就知道她叫祥林嫂了,这不是废话吗?其实,用意非常深刻。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为什么叫祥林嫂?因为她老公叫祥林。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谁都不知道。老公叫祥林,就叫祥林嫂。但是问题来了,嫁了第二个老公,此人名曰贺老六。再回到鲁镇来,有个学术问题要研讨一下,是叫祥林嫂还是叫老六嫂比较妥当呢?(大笑声)或者为了全面起见干脆叫她祥林老六嫂算了。你们说说?(众:说不清……大笑声)“大家还叫她祥林嫂。”对这么复杂的文化学术问题,就自动化地,不约而同地“仍然叫她祥林嫂”。碰头会都没有开啊!(大笑声)这里有一个自动化的思维套路,只有第一个丈夫算数,“好马不配二鞍”呀,“烈女不事二夫”啊,嫁第二个丈夫是罪恶呀!思想的麻木,以旧思想的条件反射为特点。
看来是一个极小的问题,可跟西方的思维模式,做一点文化比较,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在西方,包括在俄国,女人嫁了丈夫以后,是要改姓的。譬如,普京娶了老婆,他老婆的名字后面要加上普京的姓,变成阴性的,叫普京娜,如果从俄语第二格来理解,就是属于普京的。比如说,克林顿的夫人希拉里,这个人是女权主义者,不得了,用美国话来说,是非常aggressive,也就是非常泼辣的。她嫁给克林顿以后,不久也改为希拉里,克林顿。又比如说,肯尼迪的老婆,她原来的名字叫杰奎琳,她嫁给肯尼迪,就改为杰奎琳·肯尼迪。但是她后来也跟祥林嫂一样,丈夫死了,又嫁了一个丈夫,是希腊的船王,名曰,奥纳希思。她的名字后面,加上奥纳希思。她过世之后,墓碑怎么刻呢?美国人也没有讨论。我出于好奇心去看了一下,怎么刻的呢?是杰奎琳·肯尼迪·奥纳希思。(大笑声)你看人家嫁了两个丈夫,在墓碑上,堂而皇之。但中国人的观念不一样,要叫她祥林老六嫂(笑)她一定很恼火。但是叫她祥林老六嫂是很符合逻辑的呀。(大笑声,鼓掌声)“仍然叫她祥林嫂”,是不讲理的呀,荒谬呀,不合逻辑呀!但是,大家都习惯于荒谬,荒谬到大家都麻木了,荒谬得失去思维能力了。
被侮辱被损害者,并不感到不合理,不觉得可悲,也不觉得可笑,这种悲剧,这种悲喜剧,是不是更为令人沉痛?荒谬而野蛮的观念,成了天经地义的前提,成为神圣的观念。成为思维的习惯——所谓习惯,就是麻木,思维的套轴。
更严重的是,这种观念不仅被统治阶级广泛接受,不仅大家有,而且被侮辱、被损害最甚的祥林嫂也有。当柳妈告诉她要被劈成两半。祥林嫂对这种荒谬,完全没有反诘,没有怀疑,她只有恐怖:生而不能做一个平等敬神的人,死而不能做个完整的鬼,这太恐怖了。这完全是黑暗的迷信嘛!我们今天看得很清楚。如果祥林嫂和我们一样,也有这份觉悟,那就啥事都没有。可她非常虔诚地相信了。她毫不怀疑地去“捐门槛”。我算了一下,大概花了一年以上,将近两年的工资。她以为这样高的代价赎了罪,就可以摆脱躯体一分为二的恐怖下场,就可以成为平等的敬神者了。可是,她端起福礼的时候,却遭到了打击——鲁四奶奶觉着再嫁的寡妇,不管怎样赎罪,也不能端福礼。她跟祥林嫂非常有礼貌地讲“你放着吧,祥林嫂!”就是说,你没有资格端福礼,或者是,你端就不吉利。福礼是什么?我最初不知道,看了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才知道,在一个漆成红色的木盘上面,放上一条大鲤鱼。端福礼,就是把这个盘子捧到神柜上去。但是,仍然不让她端福礼,祥林嫂这一下子,就像被炮烙似的——像个滚烫的铜柱子烫了一下,从此以后脸色发灰了。她精神受到致命的打击,记忆力衰退,刚叫她做的事就忘掉了。接着是,体力也不行了。鲁迅这样描述道: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是惴惴的,有如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
祥林嫂精神恐怖的后果这样的严重,精神就崩溃到这样的程度,无疑导致她走向了死亡。可是,恐怖的原因,杀人的凶手,在哪儿呢?没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
鲁迅对祥林嫂,一方面看到她的苦难,是客观的原因造成的,叫“哀其不幸”;另一方面,祥林嫂又很麻木呀,她不让你端福礼就不要端了。不端福礼去睡大觉,身体不是更好吗?记忆力不是更强吗?这就是另一方面,“怒其不争”了。鲁迅提示了,这个观念就是这样野蛮,可是,中毒就是这么深,中毒到了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自己把自己搞得不能活的程度。这是鲁迅的深邃之处。祥林嫂不仅死在别人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而且死在她自己脑袋里的封建礼教的观念。所以,祥林嫂尽管对外部的暴力,反抗是很强的,在抢亲的时候她拼命反抗,脑袋都打破了;可从内心来说,虽然,有怀疑,直到临死的时候,遇到作品当中的“我”——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鲁迅,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物——问:“人死了之后有没有灵魂?”在这句问话以前“我”看到祥林嫂,四十岁左右,头发就花白了,脸上不但没有悲哀,而且也没有欢乐,脸上肌肉不能动了,像木头一样,只有眼珠偶尔一转,证明她还没死。就是在问人死了有没有灵魂的时候,鲁迅写了一句话,“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就是说她残余的生命集中起来,还有点希望。希望什么?希望人死了以后没有灵魂。没有灵魂,家人不能见面,就不会打官司,阎王就不会把她一劈两半。她还在怀疑,这样一个有一点反抗性的人,最后还是被荒谬观念压倒了,或者用《狂人日记》中话语来说,就是吃掉了。
鲁迅的深邃,就深邃在多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封建礼教本身野蛮和荒谬;
第二个层次是周围的人和她自己也迷信野蛮。光是压迫者,一部分人有这种观念,可恶,但是,没有多大杀伤力,当观念成为周围大多数人奉为神圣不可侵犯,就具有能杀人的力量。鲁迅自己说过,妇女的节烈观,坚持这种观念,“中国便得救了”,“是多数国民的意思”。
第三个层次,就是写这个凶手的“凶”,其特点,其一,后果极其惨,但前因似乎不恶,就如,鲁四奶奶不让祥林嫂端福礼,也说得很有礼貌,“你放着吧”,并没有骂她呀!但是,这却是要了她的命的。这就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或者用《狂人日记》中的话来说,就是“吃人”没有罪恶的痕迹。本来,这是极其恐怖的,可是,没有一点恐怖感,很平常,很平静,可是就在这种平静中,人却活不下去了。其二,人死了,后果这么严重,可是人们还是很安静。鲁迅所提示的是:没有恐怖感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其三,这些心安理得的人,脑袋里有吃人的观念,曾经参与吃人,然而,却没有感到任何歉疚,心安理得。
第四个层次,这里有一条重要线索,是所有研究鲁迅的艺术的人都忽略了的:为什么作品中冒出一个“我”来?这个“我”和故事情节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所占的篇幅还相当大,全文16页,开头和结尾,我的情绪描写,把将近三页,把近五分之一的篇幅给了情节毫不相干的人物。鲁迅不是说写完之后,至少要看两遍,尽量把可有可无的去掉吗?把“我”拿掉并不影响祥林嫂的命运呀!
但是作为小说,不能。这个“我”有深意。从哪儿讲起?从祥林嫂死了以后的反应讲起。
茶房认为祥林嫂“还不是穷死的”,他的看法,和故事有什么关系?没有。能够删节吗?不能。鲁迅在说明,在茶房看来,穷了就要死是很自然的,没什么不正常的,没有什么悲惨的,没有什么值得思考的。可是鲁迅以全部文本显示的,却不是这样,如果她是穷死的,那她的悲剧就是经济贫困的悲剧。但是,《祝福》所突出的,祥林嫂的死因,是受了极其野蛮荒谬的迷信观念的打击。这种打击不仅是外来的,同时是她自己的。这不是经济贫困导致的悲剧,而是精神焦虑的恐怖造成的。可是,人们普遍却看不到这种恐怖,因而麻木不仁。
这个“我”特别选了什么时刻去写祥林嫂的死亡呢?旧历年关,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为什么这个题目叫《祝福》呢?所有的人,过年都敬神,祈求来年更大的幸福。祥林嫂死了,在鲁迅看来,其特别悲惨在于,表面上没有刽子手,实际上,刽子手就在每一个人的脑袋里。因而,鲁迅花了很多篇幅,正面描写了鲁镇人把她的悲剧当作谈资,当作笑料,当作自己优越的显示,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是对祥林嫂的生命的摧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对于她的死,都有责任。可是整个鲁镇没有一个人感到痛苦,大家都沉浸在过年祝福的欢乐之中。鲁迅特别写道:女人忙得在水里洗东西,手都浸泡红了。还可以闻到放炮仗的火药香,但是听来这炮仗的声音是“钝响”。既然是火药的香,又是欢乐的氛围,如果“我”和大家一样欢乐,听节日的炮竹,应该是“脆响”啊!怎么是“钝响”呢?这是说明,“我”内心很沉重,沉闷,节日的炮仗声在我感觉中,才是“闷”的,同样的道理,天上的云是“灰白色”的。《祝福》开头这一段,是很有匠心的,许多论者,分析祥林嫂的命运,对于“我”和开头和结尾的大段文章,占了近五分之一的篇幅,视而不见。要知道,这里的艺术感觉,是多么精深啊!一方面是非常欢乐的祝福的氛围,一方面又是非常沉重的悲痛。我这里念一段: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按:灵魂的有无?也许有也许没有,我说不清)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所有的人,都不感到悲痛,只有这个和祥林嫂悲剧毫不相干的人,内心怀着不可排解的负疚感。要知道,鲁迅的深邃就在这里,祥林嫂死亡,如果有一个具体的凶手,那就比较好办,比较容易解气了,像《白毛女》,有一个黄世仁,可以拿来把他毙掉。但是,人们脑子里的封建观念,是不能枪毙的呀!思想观念,国民性,是不会这么轻易地消亡的。鲁迅的艺术,是要启示读者反思,对寡妇的成见,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可以吃人的。这种观念,每个人都有,当然每个人又可能身受其害,然而看着他人受害的时候,却又怡然自得。因而鲁迅对于祥林嫂的诸多情节,采取幕后虚写的办法,却把主要篇幅来描写祥林嫂所遭遇的冷嘲,那么痛苦,可得不到一丝同情,相反,招来毫无例外的摧残。鲁迅花了那么大的篇幅,写她反复讲述阿毛被狼吃掉的自我谴责。她的期待是很卑微的,哪怕是一点同情,只要有人愿意听一下她的悲痛,她的精神焦虑就减轻了。她反复陈说,引来的却是上上下下,普遍的冷漠和以她的痛苦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