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种死亡,这个大家可能会知道的,《伤逝》里子君的死亡。男主人公叫涓生。女主人公子君是一个新时代的觉醒者,她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声言“我就是我的”,毫不忌讳周围的舆论压力,毅然决然地跟自己相爱的人同居。她是一个新女性,很坚强,周围的冷眼、中伤、威胁、压迫,都无所谓,昂首云天之外。但是有一点,她含糊不了,她的丈夫失业了,局子里把涓生开除了,没有钱吃饭了。涓生寄希望于翻译赚一点稿费,好不容易登出来,只得到了几张书券。这个原来宣称“我就是我的”,这个女性,对现实不妥协的、非常勇敢的一个女性,不得不妥协了,回到她所反抗的封建家庭里去,最后死了。这个人的死亡,是很悲惨的。可是他(鲁迅)不是直接写这个悲惨,而是写她的爱人涓生的忏悔——忏悔自己不够坚强,忏悔自己跟子君讲“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由于这样一个想法,导致了她的覆灭。因而涓生用忏悔自己的软弱,来悼念子君。这种忏悔中,交织着多重矛盾,首先是自我批判和对现实的无奈,其次是在透露出对子君的赞美、同情和惋惜,同时也渗透着对其脆弱和沉溺于小家庭的庸俗的批判,悲剧性死亡蕴含着多元的意蕴,又用第一人称独白的抒情话语来表现,其间的悲郁和沉痛,智性的深思,构成多声部交响。你要知道,鲁迅对主人公是很少抒情的,对阿Q是绝对不抒情的,对孔乙己也是不抒情的,唯一抒情的就两个人,一个就是祥林嫂,一个就是子君。
第七种死亡在哪里?在《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故事新编》是根据历史和传说的故事改编的,鲁迅感觉到在《故事新编》中最喜欢的,就是《铸剑》。这是根据神话传说写的。主人公叫眉间尺,他的父亲是一个铸剑的专家,现在看来是炼钢的专家,剑铸得非常的了不得。楚王就叫他炼剑,他炼了两把剑,一把叫干将,一把叫莫邪。但他知道,铸完剑送给楚王之后,楚王肯定会把他给杀了。这是尖端武器,如果再给别人铸,不是太危险了吗?“他必然会把我给杀掉。”他就做了两把剑,一把剑给了楚王,一把剑留在自己家里。对他老婆说,他死了之后,儿子长大了,让他为他父亲复仇,就用这把剑。他的儿子叫眉间尺,长大了以后,他母亲就告诉他这个故事。然后,他就拿着这把剑去复仇了,然后牺牲了,三个头都煮烂了,大臣们无法分辨哪是暴君的,哪是义士的,只好把三者合在一起。而《铸剑》中,慷慨赴义的英雄偏偏和暴君合葬,变成了荒诞(解构)。这个死亡的艺术价值,是英雄主义和荒谬主义的融合,比较复杂,我下面会仔细讲。
第八种死亡:在《白光》里写一个人,类似于孔乙己去考试,考不中,突然做梦想到自己父亲的遗言,在家里什么地方,有大堆银子埋着。他就做梦想着那个地方了。全篇就是写这个人梦幻,在幻觉中挖来挖去,最后掉到河里就死掉了。这个死亡很特别,但是不能代表鲁迅的艺术成就,我认为是写得比较差的。那么总的来说,八种死亡,各不相同,至少有七种是写得很精彩的,在中国文学史上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三、礼教的三重矛盾和悲剧的四层深刻
现在,先讲我认为鲁迅写得最成功的一种死亡。你们想将会是哪一种呢?(一同学:阿Q!)你们想想,我是不是同意这位同学的看法呢?我提示一下,如果,我同意阿Q的死亡最精彩,我今天还会不会来作这个讲座?大老远的,一千多公里呀!我的真实想法是,阿Q的死亡是相当成功的,但是还不是最成功的,因为阿Q死亡的写法是有缺点的,什么缺点?现在不能讲。我先讲一个写得最成功的死亡——祥林嫂的死亡。
从哪里提出问题呢?问题提得不对头,不是地方,就失败了一半。
问题要提得好,一是要新颖,就是从人家忽略了,没有感觉的地方开始,二是要深刻,有很深邃的潜在量,有从表层通向深层的可能。像是中医讲的穴位一样,一点深刺,全身震动。
我从两个地方提出问题。
第一个,是鲁迅早期著名的小说《狂人日记》。为什么说是早期,而不说,第一篇小说呢?这有讲究。因为它不是第一篇,这一点,现在也不方便讲,后面会讲到。你们印象中的《狂人日记》里面的关键语句,那就是“吃人”,“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里,有一个矛盾,一方面,这是小说的思想光华所在,甚至可以说,历史价值所在。不管读过《狂人日记》没有,只要是读过中国现代史,都会知道这句名言。但这只是从思想的价值而言的,从艺术上来说呢?就有值得怀疑之处。因为,《狂人日记》所说的“吃人”是象征的,象征,只是一种思想,带着很强的抽象性,而不是感性形象,而作品中的“吃人”,恰恰是狂人的错觉,误解。比如,怀疑他医生叫他好好养病,是要把他养胖了吃,自己也曾经和哥哥一直吃过妹妹的肉,甚至陌生女人骂孩子,也造成了被吃的恐惧,等等,几乎所有的“吃人”的恐怖,都来自狂人的幻觉。这些不足以支持中国历史全是“吃人”的结论。我的意思是说,作品的思想和作品的感性形象之间并不相称。或者说,从艺术上来说,这篇小说,主题并没有完成,思想的宣泄和生动形象的构成之间还有比较大的距离。
从艺术上来说,这个经典小说有不成熟之处,这一点,下面会细讲。
什么样的小说,才能算是完成了“吃人”主题的呢?我觉得应该是六年以后,在《祝福》里,在祥林嫂的悲剧中。虽然《祝福》中没有“吃人”这样的字眼,但是,祥林嫂的形象显示,她是被封建礼教的观念,对女人,对寡妇的成见、偏见“吃”掉的。她的悲剧的特点是没有凶手,如果有说凶手,就是一种观念。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个契机。
第二个,有人说,鲁迅在日本“弃医从文”并不像他在《呐喊》自序里讲的那样冠冕堂皇,是在上细菌课之前,在新闻短片中,看到一个中国人为俄国人做探子,被日本人抓去枪毙,而麻木的围观的恰恰是中国人。这使他受到严重的刺激,因此想到到“愚弱的国民”,也就是愚昧的、没有觉悟的国民,身体再健康,也只能做两种人,一是杀头的对象,也就是示众的材料,二是围观的看客。因此中国的问题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脑袋问题。有人说,这不一定是老实话。有人甚至提出怀疑,日本细菌学课程之前,有没有放映过新闻短片,都还是个问题。
他们说,问题出在,鲁迅成绩不太好,有点混不下去了。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一个大专水平的学校,鲁迅的成绩单在上个世纪60年代,我就看过,最好的分数是伦理学,讲道德人心的,属于文科性质,是80分,其他的成绩都是七十几、六十几分、其中《解剖学》,就是藤野先生教的。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说,这位先生特别喜欢他,特地替他改笔记,还给他打过高分,以至于引起了周围日本学生的怀疑,是不是漏题了,偏爱中国学生?看来,鲁迅的记忆可能有误。成绩单,两个学期的解剖学,第一个学期60分,第二学期59分,平均59.5分。这个藤野先生也真是的,够古板的了,这么喜欢的一个学生,就那一分也不饶他。我没有研究过教师心理学,我当教师,我的学生,如果我觉得他有天分,有前途,或者人格高贵,那就不是59分了,随便加它个20分,就是79—80分了呀!不知道这个日本人是个怎么回事?就是这样一位先生,临走的时候,还拿一张照片送给他,还要写什么“惜别”,给人打59.5分还惜别个什么劲呢?所以有人就说鲁迅是因为不及格,混不下去了。我研究了一下,好像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呢?按照学校的规定,两门功课不及格才要留级,鲁迅只有一门,还可以升级,无非要补考一下。再往细里研究,鲁迅成绩的排名怎么样呢?全年级160多人,鲁迅考了八十多名,一个中国人,才到日本,用日文考试,在全班是中间可能偏上一点,还算过得去的嘛!要混是可以混下去的。可以相信鲁迅不是为了59.5分而退学,而是实在有感于疗救中国的国民性,是当务之急。所以他后来也不去念大学了,就跑到章太炎那里去学文字学,同时自己拼命自修西方小说,翻译西方小说。
五四期间,妇女婚姻题材很普遍,许多人写封建礼教、仁义道德“吃人”,但是成为经典的,能进入我们大学、中学课本,不断改编为戏曲、电影的,只有《祝福》,当然,经典是各种各样的,有些经典只有历史价值,在当时很重要,很有贡献,但是,今天读起来,却索然无味。为什么,它的思想、形式和产生的那个时代,联系得太紧密了,离开了那个时代,后代人,读起来,就十分隔膜。像五四时期风靡一时的郭沫若的《女神》,其中绝大多数的作品,当代青年是读不下去的。而《祝福》却是另外一种经典,不但有历史的价值,而且有当代阅读的价值。为什么?因为,它有不朽的艺术生命力。生命力在哪里呢?
关键是它的主题“吃人”,比《狂人日记》要深刻而丰富得多。
全篇没有“吃人”这样的字眼,但是,人物命运的每一曲折,引起的周围的反应,显示了:一个人被逼死,没有凶手,凶手是一种广泛认同的关于寡妇的观念。这种观念堂而皇之,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却是荒谬而野蛮,完全是一种不合逻辑的成见。
要把问题讲清楚,不能从什么是封建礼教的概念,定义讲起,而是应该从文本,从情节中分析出来。请允许我从祥林嫂死了以后,各方面的反应讲起。
“我”问,祥林嫂是怎么死的?进来冲茶的茶房说:“还不是穷死的”这好像不无道理,她毕竟是当了乞丐,冻饿而死的。
但是是终极的原因吗?在它背后是不是还有原因的原因呢?那她为什么会穷死呢?是因为她被开除了。她为什么被开除呀?原因是她丧失了劳动力。可是原本劳动力是很强的呀!最初到鲁家,鲁四奶奶不是庆幸她比一个男工还强吗?原因的原因是,她的精神受了刺激。什么东西使她受了这么严重的刺激呢?这就到了问题关键了。
一切都因为她是寡妇。
按封建礼教成规,寡妇要守节五四时期写妇女婚姻题材的小说,大都写封建礼教要寡妇守节,可是寡妇不甘。鲁迅偏偏不写这个:他写祥林嫂不想改嫁,不写她想改嫁,不写她不能改嫁之苦,如,冬天晚上没人陪呀,被子里没有热气呀。屋角破了,没有人来修理啊,等等,更没有写看见什么帅哥,心跳加快呀等等。他写祥林嫂不但不想改嫁,而且从婆婆家溜出来。为什么溜出来?《祝福》里没讲,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里说,婆婆想把祥林嫂卖掉,给祥林的弟弟娶媳妇。这可能值得相信,除了别的原因以外,还因为夏衍和鲁迅是同乡,他对那个地区的风土人情有深刻的体悟和理解。祥林嫂为什么要逃?值得分析,公开的出走,像娜拉那样是不行的。因为在农村,山区,封建礼教很严酷。丈夫死了,妻子就成了丈夫的“未亡人”,也就是等死的角色。这就是封建礼教的夫权:妻子是从属于丈夫的,丈夫死了,还是属于丈夫的。鲁迅在小说里,问题提得深刻:婆婆卖了她,让她去当别人的老婆,不是违背夫权了吗?不!封建礼教还有一权,那就是族权。儿子属于父母,丈夫死了,属于自己的妻子就自动转账到了婆婆名下。这样,就产生了封建礼教内在的第一重矛盾。就是夫权要求守节,族权可以将之卖出,卖出以不能守节为前提。接着就发生了所谓抢亲。显示了,这种族权违反夫权,以暴力强制为特点,而这种野蛮却被视为常规。
鲁迅如果写祥林嫂想改嫁,那样就只有夫权一重矛盾了,思想就比较单薄了。而把祥林嫂放在这样的矛盾下:夫权让她守节,族权强迫她改嫁,其“荒谬和野蛮”,就深化了。如果光是写到这一层,也挺深刻了,可是鲁迅并不满足。他进一步提示,夫权与族权有矛盾,那是人间的事,那么到了地狱里,到了神灵那里,应该是比较平等的呀!
柳妈告诉祥林嫂:你倒好,头打破了,留下了一个疤,可是还是改嫁了,在人世留下了个耻辱的标记,这个问题还不大,但你死了以后,到了阎王老爷那里怎么办呢?两个丈夫争夺你,阎王是公平的,就把你一劈两半,一人一半。阎王代表什么权力呢?神权。神权居然是这样的一种“公平”。照理说,祥林嫂可以申辩:“我并不要改嫁,是他们强迫我改嫁的呀,你不能找我算账。真要劈两半的话,应该劈婆婆嘛!”可是,阎王是不讲理的。这样,鲁迅之所以不让祥林嫂想改嫁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就是要通过她的处境来显示三个不讲理:夫权是不讲理的,族权是不讲理的,神权是不讲理的。要寡妇守节这一套完全是野蛮而又荒谬的!
礼教不讲理,人不讲理,神都不讲理,这就是鲁迅第一层次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