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想表现李逵杀得筋疲力尽了,毕竟是人嘛!武松打虎以后不是也浑身苏软吗?但是,武松是与老虎偶然遭遇,而李逵是为母亲讨还血债。母亲的鲜血未干,残腿还暴露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个孝子,怎么能睡得着!还能“一枕安然,不知东方之既白”。像苏东坡那样呀!(笑声)刚才的失母之痛还使得他发抖,才半天不到,就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李逵是不会忘记的,而是作者忘记的,他为了刻画四只老虎,让它们死得各有特点,忙中有错,忙中有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他想起母亲的腿来,收拾起来,埋葬了。这是一笔交代,可以说是平庸的交代,对一部精致的经典作品来说,好像一架钢琴上,一个不响的琴键。煞风景的还在后面。李逵走下冈子去,下面的情节,几乎是武松打虎以后的低级重复。又是埋伏在那里的猎户,又是不相信,又是上了山,见了老虎,才相信,又是无限崇拜,又是热热闹闹把虎抬下山去。
金圣叹是个艺术感觉极其敏锐的评论家。就是他也无力从根本上挽救原本李逵杀虎的败笔。金圣叹无限推崇李逵而贬抑宋江。另一个评点家李贽,更是把李逵称为“佛”。但是,就连金圣叹也对李逵在这一段内心活动的平淡,没有多少可以称赞的,金圣叹只好替他加上一些字眼,然后来个台里喝彩。而对武松呢?可以称赞的就多了:
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出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冈子去一段;下冈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来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板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金圣叹最为欣赏的这些部分,都是“极近人之笔”,也就是武松在心理上比较平凡渺小,不伟大的方面:和我最为欣赏的几乎一样,不过,我欣赏的还有一处,就是武松使尽平生力气,一棒子打下来,把哨棒和松树枝一起打断了,说明他有点惊惶失措。虽然有这么一点小差异,相隔百年以上,还有这么多共同点,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也所见略同。(笑声鼓掌)
武松这些渺小的方面,在一般人的内心,并不是奇观,但他是英雄,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好汉”,在武松的心目中,可能没有用“英雄”这样堂皇的说法,而是说“好汉”。他在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的过程中,他的英勇,他的无畏,他的力量,都不能不使读者对他肃然起敬,五体投地,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说法,他是“神人”,这个神人,本来离读者是比较遥远的,谁能喝那么十八碗酒还不醉,还能把一头活老虎给打死呀!这武松的确是太厉害了,太伟大了。但,施耐庵让他和老虎遭遇一下,自以为英雄好汉的心理就越出了常规,体力上神化了,而在心理上却“近人”,也就是凡人化了越来越和凡人,越来越和读者贴近了。他上山打虎并非出于为民除害的崇高目的,而是由于犯了错误。一是,他不相信群众;二是,也会为面子所累;三是,麻痹大意;四是,惊惶失措。他的力量也有限,也会活老虎打死了而死老虎拖不动。他的心理也平常,打死一条老虎以后,并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唯恐再有虎,趁早我先溜再见到老虎,心理上完全是悲观绝望这英雄的体力和勇气是超人的,但他的心理活动过程完全是凡人的,跟你我这样见了老虎就发抖的人差不多。(笑声)因而,你又不能不又同意金圣叹的回目总评,他是“神人”,但在心理上却是“近人”的,小小老百姓而已。
经过打虎这样的假定,读者发现了伟大的武松的内心,还隐藏着一个渺小的武松,两武松互相矛盾,又水乳交融,这时的武松比原来的比武松更武松了。而经过杀虎这样的事变,当然也是假定,读者所看到的李逵基本上还是那个李逵。不但没有增加多少心灵的奥秘,反而有些缺损,例如,他对母亲的感情反而给人淡漠之感。又例如,他杀虎之前,和武松是不一样的。武松是喝酒,不是一般地喝,而是大喝,文雅的语言,叫作豪饮。豪饮是豪杰之气不可羁勒,而李逵上山之前,也吃了东西,什么呢?人肉。
李逵回家接母亲,路遇一个小土匪,居然冒充他的名字打劫。他本要手起刀落,结果了土匪,可是,那假李逵,却说,他家有九十老娘,杀了他,她可也要饿死了。李逵是个孝子,就把土匪放了。走到村子里,肚子饿了,就在一家人家,给了些钱让做些饭吃。不想那就是假李逵的老婆、饭还没有吃,这个假李逵回来了,看到了李逵,就告诉他老婆,说这是江州劫法场的,官家通缉的黑旋风李逵。悬赏三千贯。三千贯,是多少钱?那时流通的,是硬通货,是铜钱,当中有个方洞。用绳子把它串起来。三千贯,就是三千串,而一串是多少呢?一千文,一文,为什么“文”?因为铜钱上有文字,一文,就是一个铜钱。这样算起来,一千文乘以三千,就是三百万个铜钱。这么一大笔钱,可能是一大车子,可真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两口子就商量着如何把李逵绑了,去领钱。这些都给李逵听到了。李逵三下五除二,就把假李逵杀了。他肚内饥饿,自己盛锅里已经煮熟的饭来吃。李逵的这一顿饭吃得读者惊心动魄:
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莱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前面,不会!”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
这样一个吃人肉的人物,又是在母亲血淋淋的现场和老虎搏斗,应该有多少和不吃人肉的武松甚为悬殊的内心活动啊!至少是应该把他打出心理的常规才是。可是,没有。
为什么呢?第一,要怪施耐庵,他让李逵拿的刀太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只老虎相当轻松地摆平了。(笑声)第二,要怪金圣叹,他只让李逵的肉跳了三下,就不跳了。(笑声)如果让他在老虎死了以后,还跳,那就可能有比吃人肉更惊心动魄的情节了。而现在呢?除了累一点,没有什么越出常规的心态。同样是在老虎面前,武松却被打出了心理的常规,把心理的纵深层次立体感就暴露出来了。
这就是经典与非经典在艺术上的重大区别。
并不是人人都有碰见老虎的运气和晦气的,但是,大英雄的小心眼,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不动,却引起我们许多切身的经验和回忆。这种回忆是一种无声的体验。本来我们已经把它忘记到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中去了,在读到武松如此这般的心理时,我们的记忆一闪,这就叫作感染,心头一动,又叫作感动。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对自我,对人性,对心灵体验和发现的喜悦。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审美体验。
马克思所说的:“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对人的英勇而且平凡光是从抽象的理论去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一种感性的体悟。读者在打虎英雄身上确证人类自己的丰富的生命,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审美享受作为一种心理体验有着和科学和道德理性同样的重要性。
武松打虎比之李逵杀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要重要多了。以武松为代表的英雄形象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典英雄传奇,对于英雄的理解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是英雄走向平民的一个历史里程碑。在这以前的传奇小说,我们看到的英雄,大都是神化的,圣化的,很少有什么普通人的感觉的。比如,有个曹操的大将,眼睛里中了人家的箭,他就把它拔出来,连眼珠子都带出来了。都没有什么武松这样的,紧张、冷汗、惊惶失措、悲观等等的心理反应。关公中了人家的毒箭,骨头里中毒都发黑了。医生给他治疗。用刀在骨头上刮,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关公还是和人家下棋,谈笑自若。用当代的话来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生理的痛苦表现都没有,这种《三国演义》式的英雄,在《水浒传》中也有,但不是最生动的。最生动的,是超人的、神化的英雄走向人化的英雄。武松,就是这样的代表。武松在平时,威风凛凛,一味是很酷的样子,只有在老虎面前,越出了常规,把那深邃的平民心性泄露了出来。
《水浒传》设计武松打虎的情节,其妙处,就在于假定武松与老虎相遇而且不被老虎吃掉,显示了武松的两面性,一方面是神人,天人;一方面是凡人,小人物。但,《水浒传》作者并不满足于此,又来一个假定,让武松这个非常英俊,非常帅,非常酷的英雄,碰上一个美女,而这个美女竟然对他非常有意思,主动投怀送抱,那么我们可以看到武松买不买单?
但是,今天,时间已经不允许我讲下去了。好在,我们还有一个题目,叫作“笑眼看中国古典小说:美女难逃英雄关”,到时我们再细说。现在我们开始对话,你们可以向我挑战,质疑了,好吗?
(众:好,掌声热烈)
现场答问
问:孙老师您好,您的演讲使武松这个角色变得更加立体了,我的问题就是:我们都知道武松的结局就是上庙当了和尚,您对武松的这个结局有什么看法?谢谢!
答:你这个问题提得太好了,为了逃避追捕,化装当个和尚,叫行者武松,当和尚是暂时的啊!等到他加入梁山的时候,还是头陀的样子,这说明作者的潜意识里认为英雄无性,这是理想中的英雄,他最后的辉煌就是当了和尚、当了头陀,不让他有任何可能再跟女性发生任何瓜葛,断了他的烦恼根。试请想想,一个好好的男子汉,一个英雄,身体很强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造反就造反,要杀人就杀人,又不想结婚,对女性没有“性”趣,这样一个人,就是结束了奔波,安定下来,你说把他往哪儿放?让他当和尚,是最高的褒奖了。符合这样条件的好汉,还有鲁智深,都是一流的好汉。当然,有这样的资格的,还有不少人,像宋江啊、吴用啊、林冲啊、花荣啊,可能都有过婚史,都与女人有过瓜葛,就是与女人无缘的,如李逵,也入了这一档,像李逵那样的,一旦宋江想起来,塞给他一个什么女人,他是会接受的。而武松,是经过考验的,过得硬的,不为女色所迷的好汉。在《水浒传》作者来看,可能是比较理想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没有宋江、林冲那样的最后向往“到边庭上拼个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的愿望,因而也就可能造反到底。事实也正是这样,到了受招安的时候,武松和鲁智深反对得最激烈。
问:孙教授您好,刚才听了您讲了武松以后,感觉这个作品在艺术方面算是成功的,但是在文化方面,多少有些凶残,现在中小学生年龄不大,辨别能力不是很强,面对这样的情况,怎么样才能帮助他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