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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节

尽管门强的作文是写得很诗意,但现实生活却并没有那么多的诗意。

他还是要边上学边挑他的猪泔水。

猪渐渐长大了,仅凭学校三几个人小灶造出来的浑汤下水足装不饱肚子的,必须要佐以饲草。

于是,虽没有门强的陪伴,奶奶依然要去打猪草。

奶奶即便是再敏捷,终究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且山路坎坷,荆刺丛里,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到几分担心。

每一想及,门强的心中都不禁生出一些酸楚。

大自然的启迪,居然唤醒了一位少年对他人的怜惜之心,可见对心灵的教化,非书本一途。

造物也育人。

门强的那付肩膀已被扁担磨得皮实起来,也能挑得动满满两桶泔水,他虽然个子小,但久挑重担,常走坡坎,驾轻就熟,一俯一仰也变得极为自在,一路已经挡不住他了。

猪刚撑起了骨架,就宰了,因为家中实在需要钱。

但却没有卖上大价钱,村人都不富裕,肉价也不能开得太高;学校食堂买了一部分,价格也跟卖给村人的无二。这是山人品性决定的,货无二价;所以,于老师想从暗中帮门强一把的目的,也就打了折扣。

不过总算是见了现钱,门强就有理由向他爹申请一些课外读物。

他爹没有给他。

他爹有他爹的算计:又盖了两间新房。

因为农村有农村的处事标准,看一个家庭的家境如何,首先要看他的住房;住房多的,就显得家里有实力,盖在村街上,就很有面子。

门强也知道这个村俗,虽然养猪没有少卖力气,却连一本课外书都没得到,竟也没有报怨。他只是对他爹说:

“爹,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奶奶置一身新衣服,养猪她费力气最多。”

“一个老太太了,还要什么好,有她吃喝就齐了。”父亲不以为然。

“你不是很要面子么!她可是你娘,你娘穿得寒寒伧伧的,你有啥面子!”门强说。

“你小子说的也对。”

便给奶奶扯了几尺蓝布,给她置备了一身夹衣夹裤。

奶奶看着那新衣服,很有些过意不去,“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好?真不如给咱强子买几本书。”好像是她把门强的课外读物抢走了似的。

“不,这是您应该得的,谁让您是我的奶奶呢。”孙子说。

“还是俺孙子。”

“奶奶。”

娘儿俩便很亲情地偎在了一起。

“咱娘儿俩就再养头猪吧,下一次就该给你买书了。”奶奶说。

“也不一定,我爹他看不上读书。”孙子说。

“哎,你这个爹呀!”奶奶感叹了一声。

“不管他,这猪咱还是得养,我挑泔水都挑习惯了,不挑,就感到缺点儿什么。”

就又养了一头猪。

一天晚上放学,门强去厨间挑泔水,于老师托着一个报纸包对门强说:

“这里一包剩米饭,抡在泔水里怪可惜的,还是拿回去喂鸡吧。”

“谢谢于老师。”门强很感动,他的于老师对他真是关心倍至,不仅想着他家的猪,还想着他家的鸡。

回到家里,将那纸包打开,看到那饭团白生生的像有一种甜密的东西在里边颤动。

心里很生惊罕:世间竟有这么白的米啊!

撮一小撮饭粒闻一闻,很馊;但放到嘴里嚼一嚼,却是甜甜的,粘粘的,米粒粘在牙齿上下不来,逼着牙齿再重新咀嚼它。

他尝到了一种异香,喉管低鸣不止。

这是一包尴尬的米饭,让门强尝到了渴望与恐惧交织的那一种滋味。

正在门强想吞咽它,又惧怕它的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了。

他父亲的眼里也霎地绽出了异样的光芒。

那目光是人在要攫取时,那种攸然亮起来的欲望。

门强感觉到了,他心头一震,对大米饭的觊觎者中,居然还藏着他自己的父亲。

“把它扔给鸡婆忒可惜了,让我把它吃了吧,我的胃皮实。”

他终于发表了宣言。

当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门强也抢着大口大口地吞咽。老子能吃得,儿子,为什么就吃不得?!他爹从反面,催发了门强的一种决心。

他爹失声叫,以他有力的手臂,与门强拼抢。

因为父子这种奇特的竞争,馊米饭吃得好有味道啊!

“从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大米饭。”门强后来对同学们说。

其结局是意料中的,食物中毒。

门强把肚子拉空之后,便昏迷不醒;昏迷中,有一刻极清醒,而身体却了无知觉。门强以为自己这一次肯定是要完了,清醒的意识便被一团绝望塞满了。睁一睁眼,看见父亲就立在身边,他的胃确实皮实,他依然健康无恙,他的脸上竟挂着两串泪珠,是为他濒死的儿子流的,门强马上转过头去,他不愿看到他爹的那两串眼泪,他觉得那眼泪里有假惺惺的味道,他眼前又闪回着他爹跟他抢食馊米饭的镜头,他感到一阵恶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拿正眼瞧我,我不是你爹。”他爹忧凄地说。

“你是我爹不假,但你除了赏我一顿荆条外,还能给我什么呢?”躺在死亡线上的少年,居然有了说话的勇气。

他爹怔了,他感到了这话里的份量。

“是啊,混了大半辈子,连他娘的一顿正儿巴经的大米饭都没吃过,混得不如人啊!”他爹悲叹了一声,眼泪蠕蠕地流欢畅了。

一条生硬的汉子,这时,是真的动容了。

门强也感到了这眼泪的份量,不再言语了。

第二天,他爹把他那个副书记的职辞了,把几亩坡地交给他的母亲,到山那边挖煤去了。

这时,政策开始开放,原煤销售火旺,挖煤可以挣到大钱。

他是下了决心,要给家人挣来像样的日子。

门强感到,他爹到底还是条汉子。

第二节

门简到煤窑才几个月,所得收入就超过他在家时五六年的收入。他高兴得要死,这更多的是一重喜悦,这每个月都能见到现钱就更是一重喜悦。

“这他娘的人不能心眼儿发死,不能总是跟那几亩山坡地较劲儿;这心眼儿一活,钱就挣到手了!”他感慨到。

其实上边早就鼓励农民离土不离乡,去广开治富门路。可是他一直头脑不开窍,一是舍不得孩子老婆热炕头,二是舍不得他那个副书记的小官儿。他的那个副书记也就是听个名儿,村里也没有现钱,给村民办不了什么实事,老百姓也不把他们太放在眼里。再说,山里人依山傍水,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传统农耕生活,也很少使他们与村干部发生利益关系和利害冲突,便也实在没必要太在乎那些村干部。

他觉得他这个职辞得太值了。

他的父亲,离家挖煤去了,门强也感到心情爽快,因为他自由的学习生活有了保障,不必再看他父亲的眼色。

他又看了好多书。

他爹开了现钱回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买回来5袋米。他给了一个手扶拖机拉手几十块钱脚费,坐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

这几年一口大米都吃不上,而眼前却一下子买回来好几袋大米,门强的娘谢氏不敢认为是真的,摸着那米袋子直掉泪。

门强挑着泔水同来了,见了他爹,又感到几分喜悦,“爹你回来了。”语调也变得很亲热。也奇怪,分别几个月,他竟也觉得与他爹也有份亲了。

他爹嘿嘿地笑着,把门强身上的担子接过去了。

“以后咱不养猪了,养头猪忒费劲。”

“为啥?”门强问。

“咱现在有钱了,不希图那几个猪钱。”

他觉得他爹可真有点那个,刚有了几个钱,就那个,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爹,这猪我还得养。”门强说。

“养个屁,你还没受够那里?”他爹高声说。

“我挑泔水挑习惯了。”门强低声说。

他爹很不以为然,以为门强跟他唱反调唱惯了,这次他又是一个姿态。“你也就是说说。”

“不,爹,是真的,我真的要养。”门强很认真地说。

他觉得他儿子跟他一样,是个认死理的人,便摇摇头,“愿养你就养吧,我不管那么多事;可有一样,你别把你奶奶累着。”

文氏敏捷地搭上了茬儿,“累不着,我也习惯了。”

门强看着奶奶,奶奶着着他,娘儿俩会心地笑了起来。

门简就不言语了。

开饭了,掀开笼屉,见到白花花,香喷喷的一锅大米饭!

门强的眼倏地就亮了。

谢氏也笑出了皱纹。

这一切,都让门简给捕捉到了,他得意极了。

“温酒。”他大声说。

“早温好了。”谢氏一转身就把温热的酒端上来,不慢半拍。

“倒上。”门强的爹,开始行使一种尊严。

“谁又没说不给你倒,急啥。”谢氏含笑低音。

门简的酒喝得很纵情,一杯接一杯地,不久,便醺然了——“强子,这大米饭好吃不?”

“好吃。”

“你知道这大米饭是咋来的?”

“买的。”

“咋买的。”

“用钱买的。”

“钱是哪儿来的?”

“挖煤来的。”

门简的意思,是让儿子说出这大米饭是由他挣来的,让儿子感受到他的作用和地位;儿子心里十分明白,却总也不往他爹爱听的字眼儿上说。

少年的心,也是异常自尊的。

听着爷儿俩逗话,谢氏沉不住气了,“强子,给你爹倒回酒。”

“爹,酒壶就在您手边儿,您自己倒,您多喝点儿。”儿子的话说得极礼貌,而且用了“您”字,但双手却捏了自己的碗筷,毫无斟酒的意思。

门简知道他的儿子绝不会给他斟那杯酒,但一连几个“您”字也让他感到很受用了,便不想希求太多,便自斟自饮。

喝得面紫如熟蟹,舌头有些打卷,却异常想说话。

“强子,你爹容易么?”

“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整天给人家挖煤,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

“你不兴不给人家挖。”

“不给人家挖,哪来的钱?”

“那你还怨?”

“我不是怨,是让你明白。”

“我早就明白。”

“明白就好,省得你怨你爹。”

这时,儿子说的“怨”字被老子借用了,而且转换了字义。

“我不怨。”儿子说。

“真的不怨?”

“真的不怨。”

“那你爹好不好?”老子急切地问。

不答。

“到底好不好?”

“爹很辛苦。”儿子被逼得不能不说话了。说道。

终于没听到儿子那个“好”字,门简不禁叹了一口气,“咳!”

叹过气,他感到跟自己的孩子诉恩怨真是太没意思,便转了话头。

“强子,你不是爱看书么!爹给你几张,跟于老师到县城去,买一摞回来。”

儿子喜出望外,扎皱着双手,“真的?”

“还能有假?”

老子知道儿子喜欢看书,他给钱让儿子买书,并非是支持他儿子的爱好,而是让他儿子感到他的存在,他的支配力量;当然,也有农家人。有了钱以后的那种卖弄与炫耀。

无论如何,爹终于舍得给钱让他买书了,门强还是喜不自禁,“爹,我给您满杯酒。”

“满上。”他爹把杯推给他。

他爹一口就把儿子斟的酒喝掉了,把杯一蹲,“再满上。”

儿子就给再满上。

又一日干了,仍大喊一声,“再满上。”

门强看到他爹已经醉得睁不开眼了,手下就迟疑起来。

“你爹没醉,你只管满就是了。”他爹催促到。

就只有满上。

他爹把这第三杯酒一口喝下去之后,身膀便摇晃起来。因为是坐在炕头上饮酒,几经挣扎之后,还是一头扎在被垛上,动不得身了。

“能喝上你满的酒,可真他娘的不容易。”

他嘟囔了一句,睡着了。

眼里含着两汪泪。

门强看得清清楚楚。

第三节

门强拿着他爹给的钱,跟于老师去了一趟县城。

他们是星期六下午,坐晚班车走的,到了县城,已见万家灯火,门强就住在了于老师家。

于老师的书可真多啊!

一间房子的两面墙上都立满了书架。架上的书花花绿绿、长长短短,让人目不暇接。

在门强看来,就像是两颗枝叶繁茂的树,树上落了两群色彩斑阑的雀鸟;那么,每本书都是一只鸟,都有灵动的呼吸,他被震慑了,呆呆地立在书架前,不敢大声喘气。

“门强,架上的书,你可以随便翻翻。”于老师说。

门强依然是站在那里,目光像是凝固了。

于老师书架上,都贴着“书不外借,免开尊口”的纸条。

于老师以为门强不去动书,是受了这字条的影响,便说:“这是写给别人看的,你特殊。”

不管对他多么特殊,他还是绝决地站在那里。

他是被深深地震慑住了。

“这么多的书,这人可哪儿就读完了,还不读得胡子白了!”

久久,门强终于感叹道。于老师一笑,“所以,人要勤奋,一本一本地读,只要坚持下去,总能读得完。”

“这么说,这些书您都读过?”学生问。

“大部分都读过,但也有不少还没来得及读。”老师答。

“那书搁着不读,不是可惜了么?”学生认真地问。

“总有一天会读到的,不过,即使读不到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书只要放在那儿,你光看几眼书名都会有心气儿,心里也舒坦。”

于老师的话,门强似懂非懂。

看着门强迷惑的样子,于老师说:“一个藏书人,不一定把自己的藏书都看完;他要的是书的气氛,是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他只要呼吸到满室的书香,他的心也就醉了。”

他觉得于老师说得很神秘,他没有那种感觉,但他凭想像,那一定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门强,你现在是一本接一本读书的年龄,书对你的吸引是书的内容;当你读了好多书的时候,你会感到,书对人的吸引,不光是书的内容,而是书的一切。换句话说,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书放在你眼前,你就会感到心情气爽,就像是一片鲜花,你不一定辨识每一朵鲜花的颜色和香味,只要看到它们开放着,你就会感到美丽无比。”

“于老师,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只要你做个爱书人,你一定会感受到书的可爱。”门强说。

于老师点点头。他觉得他的这个学生,有超越他的年龄的悟性,只要点化得当,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读书人。

“门强,这次,你想买些什么书?”他问。

“我也不知道。”门强不好意思地说。

老师乜乜地笑。

“于老师,您给我推荐一些吧,我听您的。”

“不,门强,等明天于老师带你去书店,你自己挑。”于老师感到,一个人的阅读兴趣是自然而然培养起来的,只要是选择健康,外界和他人就不要干涉——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这话主要是讲给教育工作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