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俩就蹑着手脚朝前走。
果然就又见着一株。
奶奶示意门强停住脚步,她则敏捷无声地扑过去,一刀便把马蕈子的根砍断了。马蕈子的根一旦被砍断,无论你如何大声叫喊,它终不萎顿,赫然地躺在那儿,白胖而鲜嫩。
“今天咱娘儿俩可该着了,晚上可以好好打一顿牙祭了!”
奶奶兴奋地说。
门强则惊叹不已,他感到他的家乡真是充满了神秘,一旦有一天他能用文字表达出去,一定能惊动所有人的心。
想到这儿,他激动得不成,觉得自己生长在这么一块神奇的土地上,真是没有什么可报怨的;他的义务就是要把这种神奇的美丽传达出去,给家乡人争回来一些自豪与骄傲。但他感到他现在还不成,懂得的太少,字词也不能用,表达的能力也太稚拙,这一切都寄希望于他今后的学习生活——因此,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
他感到奶奶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的脑子装下了家乡神秘的一切;可惜她不识字,使这动人的一切都幽闭在她不善表白的心中了。奶奶的心可有多重啊!她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东西,却仍然快乐的地生活着,她也算成精了。他相信这一点,他相信他奶奶不缺少智慧,比如她把这巨大的菇类叫做“马蕈子”——蕈,从字典中,他得知就是菌类,就是蘑菇的统称;蕈子前加个“马”字,喻消失之疾如奔马。生活教给她的,可一点也不比书本上少。他要是能读懂奶奶,他就能获得更丰富的知识。从奶奶身上,他觉得他应该尊重所有上了年纪的人,包括他爹。可惜他爹太不亲切了,身卜的丑恶显露的过于强烈,把他身上的美好都遮盖了;他觉得他爹有些可怜,一个正常人,一旦让人觉不出他可爱来,他心中的美好便没有意义了,他便可怜。他爹早应该像他奶奶一样带他到这神秘的大自然来,就是因为他的坏脾气,使他不可能带他来。他觉得大自然是个亲切的地方,只有亲切的人,才能想到大自然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了一句:
奶奶可真好!
所以,整个暑假,门强虽然也经历了屈辱,却也觉得幸福充实的难忘。
开学以后,于老师让他们用词造句,可是门强却交了一篇成形的作文。这篇作文是写他与他爹打鱼的事——故乡有一条迤逦的小河,清清浅浅地流到山里去。
河里有自生自灭的鱼。人们叫上名字的,有草鱼、石鱼、鲫鱼和鲶鱼,当然还有泥鳅。
山里人没有打鱼的习惯,河里的鱼就生得安然,游得实在不耐烦了,便跃出水面,翻个筋斗,水面便有一朵好看的浪花开了。
那天,城里的表叔来到家里,怎么招待客人呢?
便想到了小河里的鱼。
找到了一张纱网。
一网下去,还真的捞上来不少的鱼。父亲乐了。
他是被逼乐的,网里的鱼全是小手指大的小鱼儿。就再捞一网。网子起来,仍是一网小鱼儿,“真是小山沟啊,河里连条大鱼都没有。”父亲说。
就又把网里的鱼放回去。
真的没有大鱼么?有,便是鲶鱼。
鲶鱼长得真美,有一颗大大的脑袋和一张不停煽动的大嘴巴,腮边有两对长长的须,很优雅地摆动着。
只要它一露头,你便会认出它:瞧,鲶鱼!
但鲶鱼总是呆在河底的石头下面,你站在河边望它半日,也不见它露一次头。你再周长把锤子捶那石头,仍不见它出头。把石头都捶碎了,被捶扁了身子的鲶鱼还依然在那里伏着。
懒!懒得大难临头都不屑动一动身子。
怎么办呢?
父亲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想主意。
“药它!”父亲突然说。
“用啥药呢?”我问。
“苦扬。”
“行么?”
“兴许行。”
便随父亲到山上去打苦杨。
苦杨,并不是一种杨树,它是山上的一种灌木,枝条柔曼,有细长的叶子。苦扬的皮剥下来,捣碎后放到碗里,倒上水便是浑黄色,喝上一口,苦极了!但去火治瘀病,是一种山里人离不开的药材。
随父亲打了几捆苦杨,来到小河边上。父亲选了一处河面最窄的河脉,从上游截断,把河道改到一边去;再在下游筑一道沙垅,便截一段有十米长的不流动的“死”河。
把几捆苦杨放到这截河里浸泡,再把泡酥了的苦杨捞上来,我与父亲坐在岸边,一人一把锤子,以一块大的卵石为砧,把苦杨的枝条砸碎,然后再撒到河里去。
啪啦啪啦,砸。
哗啦哗啦,撒。
河水被染黄了。
我们注视着水面。那黄色水面很平静。父亲看着我,我看着父亲,心里都着急。
哗,那粘滞的水面终于被撕裂了,几条肥大的鲶鱼伏上了水面,身子懒懒地扭了几下便舒展开了。
它们被“呛”晕了。
鲶鱼的线条很流畅,很优美。我被惊呆了。
“快用网把它们捞上来,等它们醒过来,就不好抓了。”父亲说。
因为苦杨的药性很快就会过去,河水不断地稀释着。
赶紧用小网捞。竞捞满了两只水桶。
果然有些鱼醒过来,不耐烦地扭了扭身子,又游回水里去了。
父亲笑了笑,“回家。”
鱼跑了,并不存有一丝焦灼和遗憾,山里人对什么也不太贪婪。
客人来了,便用焖好了的鲶鱼待客。用筷子从鱼的中脊上轻轻一戳,两片细白的鱼肉便完整地从鱼骨上分离下来。
那么大的一条鱼居然只有细细的一根刺。
客人很惊异,再吃那鱼肉,客人更惊异,已顾不得城里人的面子,大块大块地往嘴里送。
“这山里有好东西!”袁叔说。
门强的这篇名叫《打鱼》的作文,直看得于老师啧啧咋舌。
他觉得这作文写得太流畅太优美了,一如文中那流畅优美的鲶鱼,鲜活异常。
这会是一个10岁少年写的作文么?
不能不是。
因为整个山村识字者寥寥,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把文字写得流畅了的人了。
“门强,你想过要当文学家么?”于老师问。
“没有。”门强回答。
“照你这个样子,将来一定能当个文学家。”
门强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在他心目中,文学家是能写字本叫人读的人,而他只是难奈表达的冲动,随便写一写的。
“你写的是真的么?”于老师接着问。
门强的脸更红了,“是真的。”他嗫嚅着。
门强同奶奶经了自然的神奇之后,总想写一点什么。
他想写同奶奶一起见到的一切,但那些事太神秘太繁密,他不知如何表达。
但他横坚觉得家乡美丽,总是要写出他的感觉。
与他父亲打鱼的事,是比较容易下笔的;但和他父亲打鱼时,他正经受着被抽打的屈辱,并未感到他父亲的举动有什么趣味。
但还是把打鱼中的父亲写得动人和有趣了。
因为他觉得,在美丽的自然中,在有趣的渔事中,人是应该动人和有趣的。
他写了他想象中的父亲。
或者说,他是写了父亲应该有的形象。
少年的心是向善向美的,有一种本能的过滤功能。
于老师的问话,使他感到惊惶,好像老师已戳穿了他的美丽谎言;但他下意识地保护着他创造的佳境,他宁可相信他笔下的一切是真的,而且比真的还真。
于老师其实懂得他学生的心绪,并不深问下去,只是连连赞叹道:“你写得可真美啊,就是你于老师也写不出啊!”
“瞧您说的。”
门强羞的抬不起头来了。
他是感到羞惭,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于老师这样的夸奖,他应该把真实的美丽写出来。
但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对于老师的感激——对于他幼小的学生,他是那么地不吝惜那美好的夸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