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强一下子从昨日的亲情氛围中跌了出来,产生出一种工具感。
“我不上那个补习班,我在家里自学。”门强温和地反抗着。
“这可不成,那个补习班实行的是强化辅导,效果好;再说,就你小子的心我还不知道,你管不住自己。”门简把门强给否了。
“你整天在外跑运输,你懂什么?那样的补习班以赚钱为目的,补习并没有针对性,我不上那个当。”
“补习费我都交了,你不上也得上。”
“你有钱乐意花,可你的钱花得起,我的功夫耽误不起!”
门强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
门简果然就跳了起来,“甭不识好歹,我全是为了你好!”
“你这话我听得太多了,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自己。”门强不以为然。
“我是为了咱这个家,为了咱家过得更气势些,不受人欺负。”
“就村长给你的那点委屈还叫欺负?是你承受力不成,太爱面子。”
“爱面子咋了?古语说得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皮没脸那还叫人!”
“咱是小人物,小人物就别有那么多虚荣的东西,就该学会忍受。”
“你小子说得漂亮,等你长大了,走上社会,再尝尝忍受的滋味,你要是能忍受,那你就是我爹。”
门简这句话,弄得门强哭笑不得,“别介,横竖你是我爹。”
“我既然是你爹,你就应该听我的,去那个补习班,将来上个重点高中,考上个名牌大学,给咱家争个面子。”门简很会因势利导。
门强厌恶他爹步步紧逼的攻势,不耐烦地说:
“人人都有一张脸,你的面子干嘛不自己去争?!”
门简白了他一眼,“我要是能争,还用你!”
“说来说去是你太自私了,你实现不了的,就非得让你的儿子替你去实现;你就不想想,你儿子也有你儿子的独立人格,也有自己的人生愿望;逼着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你说他痛苦不痛苦……”门强激愤地说着,伴以突涌而出的眼泪。
“你一个孩子家家的,还有什么痛苦?笑话!”门简嘲笑到。
门强被他父亲这种无视别人存在的专横深深刺痛了,他绝决地说到:
“你有没有社会地位、有没有面子,关我屁事,我只要属于我自己的学习与生活!”
门强的话像一颗突如其来的炸弹,把门简震呆了。
他一直以为,儿子服从老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儿子还有这么强烈的个人意志!他不知道孩子有个人的独立人格,有自己的尊严与人生选择,是一件很自然的小事;他只以为门强这样顶撞他,是他们家出事了,出了叛逆和反骨……所以,他浑身颤抖起来——“孽子!畜牲!”他叫到。
此时的他,已把自己的儿子划到那可恶的狐仙一类里去了,真应该把他生吞活剥才可以平息自己的震惊。
门强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像甘于承受他给予的一切处置。
他感到泄气,他已没有太好的惩治办法了。
久久,他有气无力地说:
“既然你不乐意学习,那么我就成全你,从明天开始,你他娘的给我当装卸工。”
以为门强会软下来,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门简心中一阵悲凉。
他感到生活真会拿他开玩笑——门强小学毕业那年,为了挣大钱,死说活说得让他做装卸工;如今有钱了,指望他念书念出点名堂来了,他却乐意当装卸工了。
“娘的,这到底是怎回事呀?”
他糊涂了。
四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门强就被他爹叫醒了,“快起,出车!”
门强的一个酣美的梦就这样被打断了。
因为是第一天去当装卸工,节奏慢了一些,他父亲已用过早餐,他才从盥洗室出来。他刚拿起筷子,他父亲便说:“吃什么吃,没时间了,赶紧上车。”
到了车旁,他见他家庭的那个装卸工同他父亲一起坐进了驾驶仓,便也要钻进去。他父亲不耐烦地一指,“坐后边去。”
他便上了车斗。
拉煤的车斗很脏,没有搁屁股的地方,他便扶着车厢站着。
门简伸出头来喊了一句:“扶住了,别摔死你!”便缩回头去,启动了车子。
其实那个驾驶仓是完全可以坐三个人的,父亲却不给他这个权利;他知道,惩罚已经不折不扣地开始了。
他感到很心伤,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好在是夏天,车斗上的风凉得清爽;少年的心,也就很快被吹得清爽了。
沿途的景色很美,且美得流动,他很快就被感染了。
多年的阅读,使他对描写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便对迎面而来的风景,用上适当的词汇。
比如路边的小河弯曲绵长,他便用“迤逦”。
比如远山的轮廓陡峭如削,他便用“崚嶒。”
比如植被上绿叶与花朵交杂,他便用“斑斓。”
比如天空上鹰鹞盘旋不止,他便用“游弋”。
他觉得,这些书本上抽象的字词,一到大自然里立刻就变得鲜活、生动了,而且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祖先造的词可真是好啊!”
他感到了文字的魅力。
“伤心”二字便离他远去。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煤矿,车子停下来时,他还沉浸在文字的愉悦中。
“还不赶紧下来装车,发什么愣!”就听到他父亲的一声吼。
下到地上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腿站麻了;动起来很沉,放下去像踩着两团厚厚的棉花,他摔了一个马趴。
他爹竟呵呵地笑了起来,“你看,一个书生,站都站不稳,还能干什么。”
父亲的羞辱,化成了一股亢奋,他用力地装起车来。
“悠着点儿,小兄弟,装车是个慢功,一锨一锨地装;不然,很快就把力气耗尽了,到了后头,就装不动了。”跟车的装卸工好心地提醒说。
“甭管他,他任性,由他去吧。”门简说。
那个装卸工上前装车,被门简拦住了,“咱俩下盘五子棋,就让他先装吧。”他俩就在路边的石台边坐下,一边喝着窑主给沏好了的茶一边下五子棋。
“老门,又新上了一个装卸工?”窑主问。
“对,又新上了一位。”门强答。
“年纪可不大,是童工吧?”
“是童工。”
“役使童工可犯法。”
“管他呢,你窑上不也使着许多童工么?谁怎么了你。”
俩人哈哈笑了起来。
果然像那个雇工说的那样,门强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了,他喘得厉害,甚至有些窒息。
一盘五子棋下完了,雇工朝门强看了一眼,理解他现在的处境,他站起身来,“老门,您喝茶,我去装煤了。”
“急什么,再下一盘,这趟车就由那小子包了。”门简笑着说。
“别,他还是个孩子。”雇工说。
“但他心气儿可比谁都大,不让他尝尝有什么叫苦,他不知道收敛。”门简坚持着。
门强知道他爹在捉弄他,他不会得到应有的救助,便不再抱被救助的希望,依着雇工教他的办法一锨接一锨地放慢了节奏装。虽然慢,但却没有停止,便也露不出败象。
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不败下阵来,就是胜利。
这一车煤装得时间很长。
但他想,他爹都不怕耽误时间,他怕什么?他有的是时间。
终于把车装满了,他坐进驾驶仓之后,一下子昏睡过去。
骤然的重体力劳动,使他虚脱了。
雇工扶着他,对门简说:“老门,你这图得是啥?”
“瞎,没办法,老牛不吃草,就得强按头。”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情也很沉重,低头开着他的车,一路不说话。
到了煤栈,门简把门强摇醒了,“起来,卸煤!”
“不是翻斗么?干嘛用人卸?”门强懵懂地问。
“油压泵坏了,只有人卸了。”门简答到。
雇工敏捷地爬上了车头,他不忍心刁难一个孩子。
“伙计,你下来,你去前面的汽车配件门市部买个缸垫,一会儿换上。”门简有意支开了他。
就留下门强一个人卸煤。
溅起的煤烟把少年笼罩了,他大声喘着,竟是喘出了一缕缕血丝。
你不会让我屈服的!
少年的自尊空前地强烈起来。
当煤卸完之后,门简诡秘地一笑,出溜一下钻进了驾驶仓。
他发动了汽车,故意把车斗翻动了两下,是要告诉他的儿子,那个翻动机关比人都正常。
以为门强会因此而愤怒,没想到门强朝着那个自鸣得意的人一笑。
“你真没意思,你玩的是小孩子的把戏。”
门简就愣了,脸子变得青苍欲滴。
回到家里,看到鼻黑脸青的儿子,谢氏心疼得不得了;打热水、递毛巾,一付呵护景象。
“你可真贱!”门简骂她。
门强出来捍卫他的母亲,“你只会跟妇女儿童使气斗狠,有能耐你也在社会上弄出点大名堂,那才是条汉子呢!”
他父亲张口结舌,感到很丧气,喝了许多酒。
晚饭门强吃得香极了,他从来没感到人间的饭食竟这般好吃。都说是劳动创造了人,其实是劳动造就了人的胃口。少年在心里跟自己幽默了一下。
当他以幽默的心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再也幽默不起来了——身子刚一挨床,身子就像散了架一样;骨节、皮肉上都像被针扎了似的,锥痛难忍。他躺不平展。
他便想躺得平展。但是越是翻身越觉得躺不平展,身子下总像硌着东西——他尝到了疲劳过度之后,特有的滋味。
他疼痛难忍,直想哭。等到终于能躺得平展了,已到了夜半时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好像刚刚进入梦乡,就听到了一声锐音,“起床!出车!”
睁开沉重的眼皮,果然天已蒙蒙亮了;他的爹站在他的床边,“滋味儿怎么样?”一声恶意的探寻。
他没有心情理他,就翻身起床。刚一支起身子,便呀地失声叫了一声,身子的每一部分都僵住了,疼得没法动弹。
“甭装蒜了,快起吧,别误了出车的点儿。”
他爹的催促是一种刺激,也是一种压力;少年一咬牙,竟坐了起来。
到了车旁,他爹搭讪到:“坐棚里吧。”
他白了他爹一眼,“我不配。”说罢便朝车斗上爬。
但是怎么也迈不上那条腿,他感到极端的窘迫。好心的雇工,把他托上车去了。
“谢谢。”窘迫的少年在困境中也不忘应有的礼貌。
车行在路上,他已全无昨日的兴致——那小河、不再“迤逦”,那远山不再“崚嶒”,那植被不再“斑斓”,那鹰鹞也不再“游弋”……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一团,只想侧头睡去。
他感到,在困倦面前,一切都不再生动,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变得无所谓。
他实在支撑不住了,仰侧在肮脏的车斗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突然停了。
他听到了他爹的吼声,“在凉风里睡觉,你找死啊!”
他一个激凌坐了起来。
“要睡,就到车棚里来睡。”
他爹的关怀他没法接受,那是他的自尊所不允许接受的。
“我哪儿都不去,就坐这儿。”他靠着车帮坐着。
“坐着可以,但不许睡觉,一睡就揍你!”他爹晃了晃拳头。
他苦笑了一下——他毕竟是我爹呀。
他坐车头里,随着车斗的摇晃,颠来颠去;困倦使他像失去了骨头的支撑一样,他不能左右自己。
他这时才感到,真正的痛苦不是过量的体罚,而是想睡、能睡,却不让你睡。
……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一回到家里,他晚饭都不想吃了,一心想睡觉。他刚躺在床上,他爹进来了——“怎么,尝到苦头了吧?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偏偏自找苦吃,你说你贱不贱?”
“老门同志,”门强竟这样称呼他的老爸,“请你尊重别人的休息权力,我要睡觉。”
门简一乐,“觉可以睡,但咱得说清楚,你是想去那个辅导班舒舒服服学习,还是一直当你这苦累的装卸工?”
“我宁可当装卸工!”
“那从明天开始,咱每天跑两趟;这是你自愿的,可别说咱苦使你。”
“小心我告你役使童工。”
“你瞎掰!你是我儿子,干自家的活儿,法律它也不管。”
“你可真无耻!”
“无耻多少钱一斤?扯蛋的事!我就不信治不服你!”
门简气哼哼地走了。
门强躺在床上,睡意竟消失了,他想了很多——老爸啊,你靠这个法子压服我,你可真是想错了。我又不是城里的娇气孩子,从小被惯着;我是被苦难泡大的,再多一点苦又有什么。我从小就是一路吃着苦走过来的,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就自然而然地培养出来了。对苦难的承受磨炼了我的意志,也造就了我独特的生命品性——我一上小学就能熬夜,每次不都熬得你心烦意乱?我还没四尺高就挑大人的担子,满满的泔水担子不也令你大呼小叫么?为了能上中学,我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地走二十多里的山路,雨也淋过,冻也受过,我吭过声么?受过同学的捉弄,挨过老师的巴掌,我服过气么?连死神都见过两次呢,我的心还能不皮实?我的学习用谁催过?一直是靠自觉的努力。倒是你,给我的学习制造了不少障碍,给了我不少伤害,我都默默地挺过来了,是我自己成全了我自己。
一个从小就有自觉意识的人,他还会指望谁呢?他谁都不指望,他只相信自己,只依靠自己,相反地,他也不会轻易地被人左右,因为他最了解自己的心性,最知道自己的实力,也最知道自己的努力方向。你对我的学习的突然热心,并不真的是希望我通过学习获得知识,获得能力;而是借着我的手来实现你不曾实现的愿望。你这样做,是你自卑和脆弱的表现,这就等于你承认了自己在生活中的失败;一个真正的汉子应该勇于面对现实,自己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去寻找成功的路径。而你却把这种责任推给了我,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你是,多么的自私啊!一个自私的父亲,怎么能够会赢得他的儿子的尊重?不但不会赢得尊重,而且只能会得到必然的反抗。我对你的反抗,也是对我自己的伤害,使我过早地尝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