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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奶奶,我用手心抓它的时候,并不蜇人;设想到这手面一碰它,就蜇得人受不了,这是咋同事呢?”他问。

门强的提问让奶奶明白了,她的孙子对她提供的经验曾有过怀疑,自己去试了,便一撅嘴,“你看看,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你信了吧,还以为奶奶骗你呢:有哪个奶奶会骗孙子?你这就叫淘气,‘半大小子,淘死老子’,真是一点不假。”

听着奶奶喋喋不休的絮叨,门强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奶奶。”他低声叫了一声。

听到孙子的这一声叫,奶奶知道不能再絮叨了;再絮叨可就伤孙子的自尊心了,老太太马上转了话头,“你说它蜇手面不蜇手心,这是咋回事儿,这还不简单,手面有汗毛眼儿,手心有么?”

门强马上就明白了——荨麻的茸毛,只对人的汗腺产生作用。

他就又用手心抓了一下荨麻的茸毛,依然是相安无事。

他笑了。

奶奶也笑。

他觉得奶奶真好,因为她赞许孙子的勇气。

娘儿俩就往前走,走到上次跟奶奶曾到过的那个矮岩下。

“奶奶,这就是长蓟葱的那块地儿。”门强说。

“你的记性到挺好,没错,就是这儿。”奶奶说。

门强是依据奶奶说过的话进行判断的。奶奶上次对他说过,这蓟葱很娇贵,采过的地方,好几年都不会再长——这次来一看,果然被采过的地方,只是光秃秃的一片黑土,并无一片绿色。他觉得奶奶说的是对的,对娇贵物不能太贪,要有节制的采摘,不然,大自然就会惩罚你。

他突然想到“暴殄天物”这个词。

他觉得祖先这个词造得好,造得有感情色彩,对后人有警示作用。

他们又来到了那架巨大的古藤之下。

门强急切地去寻找上次砍下扇叶的断处,看到了一个惊人的奇观——那个断处,当初只有拇指粗细,现在却长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疤痕。疤痕呈琥珀色,闪着晶亮晶亮的光泽;细细看去,里边竟有一层又一层的花纹,整个疤痕便像一朵凝固的花。这个疤痕如果采下来,摆在几案之上,绝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艺术品。

但是,这样动人的艺术品是不能采撷的。他想起了当处采割叶扇时,那个断处,泪泪的血流和小孩夜哭一般的叫声——一种令人不忍的景象。

他惊叹于大自然的伟力——这么一架古藤,才遭到一丝伤害,便在那小小的伤口上,给予千层万层的包扎——这是多么大的呵护啊!

“同学们要是能跟我一起来,该有多好啊!”他心里产生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但一想到同学们正一起在北戴河拍浪击水,便生出一种孤独的忧伤。他变得沉默了。

奶奶以为他累了,便说:“强子,咱们歇一会儿吧。”

“奶奶,您是不是累了!”他问。

“你奶奶的老骨头硬着呢,能累?”

“您都不累,我能累,奶奶,咱往前走吧。”

奶奶像想起了什么,说:“不走了。”

“为什么?”门强不解地问。

“你说,咱是打猪草来了,还是看风景来了?我看,我孙子小脑袋里有花花肠子,你是让我老婆子陪着你看稀罕。”奶奶笑着说。

门强看到奶奶识破了他的意图,也不好意地笑了起来。

“奶奶,您还会跟孙子计较?”他开始抚慰奶奶。

“奶奶哪儿会跟俺孙子计较,我是说,咱要是打猪草就打猪草,要是逛风景就逛风景,甭背个篓子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怪累人的。”奶奶说。

“那昨办?”

“你先收收心,先跟奶奶打猎草;等猎草打满了,把背篓搁一边,咱再轻轻省省逛风景。”

“行。”

他感到,奶奶不仅有好心,还是个很有理趣的人。

两个齐心的人便专心地打猪草。

两个背篓很快就打满了,奶奶把两个背篓用石头倚牢了,拉着门强的手,“奶奶说话算话,奶奶领你到一个好去处。”

奶奶领他到了一处山弯儿,山弯处竟有两颗石榴树。

“你看,在这老山背后,还有家石榴,你感到稀罕吧?”

“稀罕。”

“你再看石榴树后边。”

门强看到石榴树后边的山檐下有一堵石头垒的墙。那墙用的石头规格整齐,接茬处镶着黄色的泥巴,便显得精致美观。

在墙的一角嵌着一扇草门。草门有粗大的木骨架,草是一层覆一层地被捆缚上去的,显得极为厚实;那草的颜色已经发黑了,看得出已经风淋雨了许多年头。

“那是个石堂,里边能住人。”奶奶说。

“有人住过么?”

“有人住过。”

“是什么人呢?”

“一对儿苦命的相好儿。”

奶奶走近那扇草门,拿下那把虚挂着的锈锁,轻轻一拉,门竟无声地开了。

门强把玩那扇门,觉得那门结实而厚重,虽然是草扎的,却比一般的木门还重;然而那门榫却异常地光滑,沉重的门在关启时,根本感觉不到分量。可见扎门人的用心。

所谓石堂,就是山间的浅洞,可以避风躲雨;垒上墙安上门,就变成了一座石屋。门强好奇地朝石屋里探进头,闻到一股潮湿的令人窒息的霉味;门强赶紧缩回头来,不停地喘粗气。

“这里还能住人?”门强问。

“住了,而且一住三年。”奶奶说。

“您能给我讲讲他们的故事么?”

“还是甭讲吧,他们的事儿让人闹心。”

“不吗,奶奶,我很想听。”

在门强的一再要求下,奶奶说:“我就给你讲个大概吧,细处我不忍心讲,一讲,我自己都想哭。”

奶奶就给他讲了一个大概——女的是地主的女儿,人长得美,美得谁都想娶她为妻;不但美,而且善,善得哪个想娶她的人都愿为她去死。她爹把她许给了山那边的窑主,窑主的煤销得好,有钱有势;然而她却暗暗地喜欢她家里的一个长工。这个长工不仅人长得喜眉喜眼,而且灵活,地主家那十几棵又粗又高的大核桃树,谁都上不去,只有他能毫不费力地爬上去。姑娘嫁到山那边了,却经常回娘家来,喜滋滋地在大核桃树下看那长工打核桃。地主也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事儿,但他不能把长工辞了,辞了长工,他那十几棵核桃就没人打了。那个长工在村里的人缘好得不能再好,他不仅给地主打核桃,而且哪家的核桃打不下来,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打。所以,大家都知道地主女儿和长工的事,但谁也不往外去说。后来地主女儿怀孩子了,就不再同来了。都快生了,地主女儿却被窑主送回来了。他掐来掐去总觉得她怀孩子的日子不对,便花钱买通了地主身边的另一个长工,把地主女儿的事给掏出来了,便验证了他的猜疑。窑主把地主女儿送回来的时候,还带着打手,把长工的一条腿打折了。窑主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你不是能爬树么,这回,让你爬个够。地主便把女儿和长工都赶出了家门。那时正赶上三九天,两人能去哪儿啊,便住到这个石堂里来了。在石堂里地主女儿生了个女儿。长工便屈着一条腿到村里要饭吃要煤烧。村里人都同情他,每次他来都不会让他空着手回去。冬天就这么熬过去了,但他那条残腿却彻底完了;本来要是捆绑复位之后卧床静养,那腿是完全可以保住的,但是整天的颠簸和受冻,便一点儿也没有希望了。开春以后,地主的女儿来村里要饭,回去以后再伺候瘸腿的丈夫;瘸腿的丈夫,也闲不住,开荒种了点谷物菜蔬,三口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着。但窑主却不让他们安静地活下去,经常派人来骚扰。那道石墙就被推倒过三次,草门也被烧毁过不知多少次。实在过不下去了,两人就带着幼小的婴儿逃到口外去了。多少年之后,只有他们的女儿回来了,他们两个就客死在他乡了。据说,在口外,为了养活残小的爷儿俩,地主女儿还做了特种营生,一朵美丽无比的鲜花,就彻底凋残了……

讲到这儿,奶奶竟泣不成声了。

“人的命啊!”她叹到。

“他们的女儿还活着么?”门强关切地问。

“活着。”

“是谁呢?”

奶奶沉吟了片刻,还是告诉了他:“就是东头那瞎了一只眼的龙婶啊。”

龙婶他是知道的,她一直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有几分神秘。

记得他在家的时候,他曾去过她的家。她的头发很白,白得稀疏,却梳得光滑,可以看出她心性的自尊。她足不出户,仅与一只大白猫相厮守。她总是合着眼,像沉浸在天边的回忆之中。

她从猫眼里感受时间。有人好奇,故意问她时辰;知道人在戏她,她也不恼意,睁开眼睛乜一下猫眼,说:“现在是正午。”

恰是正午。

便惊异地去看猫眼。只见猫眼里,无眼仁,皆眼白——正午的时辰,猫眼是全封闭的。便惊异于她的性情,感到她虽然很孤独,但却不枯寂;她的心中,还有很强的对于生命的感受能力。

听了奶奶讲的这个未完的故事,他觉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望一下龙婶,用什么方式打开她的心扉,她一定装着一肚子关于她父母和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很渴望了解到那些故事。

晚上,奶奶都睡下了,门强还在读他的沈从文。

他读的是沈从文的《一个多情水手与一名多情妇人》。他感到,白天奶奶讲的地主女儿和长工的故事,就是沈从文这个故事的北方版。

他似乎从这两个故事中,玩味出“命运”两个字的意义,因为他已经品味出了一点“人生”的苦味儿。他觉得这两对人儿的欢乐与悲哀都是神圣的,不能作表面的理解和同情。而且自己还没有资格同情他们,因为自己还涉世太浅,体味不到那些人生经历的分量。

不过回味白天的经历,他感到他的故乡有阅不尽的神秘和听不尽的传奇;一草一木都蕴含着一段人生故事——他又有了上小学时那种曾有过的强烈的表达欲望。

他突然觉得,不管学校怎么培养他,他父亲怎么要求他,最吸引他的一件事,就是将来回到家乡来,做个像于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并且一边认真地搞着教学,一边认真地写几部像沈从文那样的关于家乡的书。

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的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他感到自己真的是长大了。

望着酣睡着的奶奶,他的心竟有了几丝感动——高尔基是在他的外祖母启蒙下成长起来的,他竟也是在奶奶的陪伴下开始长大了;他便感到,奶奶虽然是一个极普通的山村农妇,却与高尔基的外祖母一样伟大!

啊,伟大却原来是一种感觉,在昏黄的灯光下,被一个敏感的少年捕捉到了!

第三节

家乡的人情景物刺激得门强分外兴奋,他想把自己的所见所感比较完整地表达出来;但每当要下笔的时候,他就被繁乱的思绪纠缠住了,他不知从哪儿说起,他更不知要准确地表达什么。

他感到自己还没有达到沈从文写《湘行散记》时的那种境界,他尚没有能力写出属于自己的《丛林记事》,他刚回来时候的想法真是有些狂妄了。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有那样的念头并没有错,一个人必须有一种要成就什么的激情;而且他还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写出自己想要写的东西。

他要写的,不是那年国庆时写的那种征文,而是一种大书,不是一点小感觉和小机智就能成就的,需要时间,需要自身的综合实力。他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地阅读一些书,还需要更多地经历一些事,还需要积累更多的感觉。——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觉意识。

于是,他每天白天都要跟奶奶到丛林里去;每天晚上都要把白天的经历记录下来。这种记录是原始的、资料性的,除了忠实地记录白天的所见所闻之外,自己并不刻意表达什么。

他并不知道这就叫“采风”,他只本能地感到他这样做,会对将来的写作有好处。他还本能地感到,东头瞎眼龙婶那儿,他现在还不能去造访,因为许多东西自己还不能理解,龙婶也不会对一个不谙事故的少年开启心扉。

正当他快乐地、索性地过着他的“采风”生活的时候,他的爹来了。

门简给文氏买来很多吃食,惹得文氏甜蜜地嗔怪到:“净瞎买,这么多东西,还不搁坏了。”

门简憨憨地一笑,“这是做儿子的一点孝心,你老受用就是了。”

“受用,受用。”

在这种亲情的感染下,门强才敢理门简,他怯怯地说了一句:

“爸,你来了?”

门简像没有听到他的问话,把头偏了过去,脸色阴沉起来。

“强子问你呢,你怎么不理他?”文氏说。

“哼,简直是个孽种,他足偷偷逃出来的!”门简气咻咻地说。

“噢,原来我孙子不是你派来看我的,是他自己要来的,你心中并没有你这个娘啊……”文氏竟失望起来。

门简感到自己陷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吱唔起来,“娘,不是……”

“不是个啥?你都好几十岁的人了,还那么不会说话。”老太太这时的嗔怪?已全没有了甜蜜的味道。

门强感到这种场面很有意思,禁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门简的大巴掌就搧了过去,“笑你娘那个脚!”

巴掌正打在少年白皙的脸上,立刻绽起了五个清晰的红手印。

屋内的亲情在瞬间凝固了。

本以为少年会撕嗓哭嚎,没想到他竟出奇的平静。

“这回你算是出气了吧,咱们扯平了。”门强说。

门简已无话可说,垂下了头。

“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这么打他,别伤了孩子的心!”文氏生气地说。

“奶奶您甭担心,我不会记恨他,他横竖是我爹。”少年安慰说。

文氏叹了一口气,竟掉下了眼泪。

这眼泪不知是心疼,还是感动,三人都说不清。

……

门强就这样,被门简带回了县城。

回到家里,门简板着面孔说:“你跑了这么多日子,我也不计较了,从明天开始,该对你来点真的了。”

门强不解地看着他。

“县一中开了一个暑期辅导班,我已经给你报了名。你明天就去上课。”

门强的心倏地变得冰凉。他感到,自己的父亲看来这一辈子也不会像卜劳恩笔下的那个父亲了。那个父亲是以儿子为本位的——儿子打破玻璃后出逃了,父亲开始担心儿子的安全;当儿子终于回来了,虽在莽撞之下又打碎了一块玻璃,父亲却惊喜于儿子的回归,全然不顾玻璃的事。而自己的父亲,却一切以自己的意愿出发,他并不担心儿子的第二次出逃,关注的是如何实现自己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