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他在乡政府下了车。
他特意到了乡办中学。
中学里一片寂静。窗子关得很严,门都上了锁。他伏在窗子上朝教室里看,往昔的土炉子尚在——乡办中学的规模忒小,没有安装供暖设备。他一想到他的故乡兄弟,还像以往一样每到冬天要值火班,便感到亲切,因为他好久没看到那桔红色的火焰了。他感到,一个中学的学童,应该与那桔红色的火焰联系在一起。
他以为一定会见到一个看校园的园工,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觉得自己很好笑——未走山门多久,已把乡间的事情淡忘了。乡间中学一到假期,山外的老师便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本地的老师正有许多农活可做,便一心地去做了;学子们巴不得在假期里野性地放纵一下,谁也不再记挂校园的风景。
他觉得这样很好。该书声朗朗的时候就书声朗朗,该沉寂如水时就沉寂如水。就像秋收后的田野,热烈的成长后,就该是彻底的休憩,不能粘粘缀缀。
他踏上了回村的小路,他觉得小路更窄了,更静了。他在县城的大马路上走过之后,对市声的嘈杂经过之后,就自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境界宽阔后的自然反应,并非刻意的感觉,所以,环境的改变,对少年来说,是有益的。
他觉得路边的山海棠花开得很热烈,无味的榛草也似有香气散发出来,他的呼吸变得很顺畅了。有两只不怕人的小松鼠居然自得地走到路面上来,似乎也与归来的游子有昨日的旧情,他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他想起了那个流泪成冰的夜晚,想起了那救命的干草。
他往斜坡上望去,意然很容易地就看到了一捆又一捆的干草,虽然还在夏季,繁草正茂密着。这是山人去秋打下来的草,由于山草繁密,未曾用完。其实,这是山人的习惯,秋草长足了之后,觉得不打下来很是可惜;打不打下来,是眼前的事;用与不用是以后的事,该打下来的时候就打下来,可以看出山人的惜物之心,也可以感到山人的勤勉惜时。
他感到他的家乡人是非常值的尊重的。
由于故乡人习惯性的惜物之心,却救了少年的性命;可以想见,即便不经意的付出,也是有回报的。
所以,生活的神秘,就在这里。
有两捆山草的腰捆已经散开了,他心中一动,拔了两丛青草打了两根草绳,把松散的两捆草又重新捆束严紧。他被自己感动了,他感到自己倒底是山人之子,心底蕴含着质朴的善心。
他感到,这一切,书本是不能教给你的。
不知不觉中,他竟回到了家中的老屋。
老屋上着锁。
他便在院中逡巡。
看到了那五只老鸡婆。他熟悉每只鸡婆身上的斑点,他感到那些斑点还依旧是原来模样,可以感到奶奶呵护的精心。但他怎么也没找到那只偏爱啼叫的公鸡,他感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猪圈里竟还卧着一头半大的猪,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重又合上丁眼皮。他感到奶奶肯定还是那么敏捷,因为父亲每月都要给她生活费的,叮嘱她少操劳一些,多注意保养身体,她竟还养了猪。
正逡巡间,他的堂姐进了小院;见了他稍一愣,紧接着便呼出脆亮的一声喊,“门强!”
他的堂姐背上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她的衣服不整,露出半个青白的胸脯,刚二十几岁的人就已像四十岁的婆娘,美丽的脸庞已黯淡多皱。他心中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女人的美,在这偏僻的山乡,是容易消逝的,他感到心疼。
而雪狐的美却在心中成了永恒。
便感到,堂姐的美,是永远也不能与雪狐相比。
“姐姐!”门强叫了一声。
堂姐拉着他的手,对他的不期而归感到稀罕兴奋。
这种率真的亲情感染了门强,他脱口而出,“姐姐,刚几天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可真了不起!”
“你甭笑话咱,咱一个山里女子,还能干什么?”堂姐羞涩得像个孩子。
门强觉得,像堂姐这样年龄的标致女子,若是在县城里,正是风情万端地走在街头,招人眼风呢,可在这老山背后,却已经悄悄地无怨无争地自甘衰败了。她为什么就不争取读书呢?
她要是多读几年书,心眼儿活分了,就会产生走出山门的欲望;那么,山女之美就会照亮了城市的街头。
美与文化是不能分割的。见了堂姐,门强竟生出这样的念头。
“奶奶呢?”
“奶奶去打猪草了。”
门强全家搬出山的时候,把照顾奶奶的事托付给了堂姐,每月也给她几个照顾费。堂姐一个女人家不能出远门,在家里就能挣到几个现钱,她自然高兴得很,对奶奶照顾得也格外悉心。眼下她到奶奶的院里来,是要为奶奶预备午饭。
“你回来了,我要多预备一个菜。”堂姐热情地说。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过了不久,从自家里拿来一块腌肉。
“奶奶这儿有啥,就吃啥吧,还拿什么腌肉?”门强说。
“大兄弟从大老远地方回来了,作姐的,还能不表示一点心意?甭那么瞧不起人。”
堂姐的感情朴实而又真切,让门强又一次感受到了故乡的人情之美。
文氏回来了,她打了满满一背篓猪草;门强和堂蛆赶紧迎上去,帮她把背篓从背上卸下来。
“奶奶!”门强叫了一声。
“哎哟,我的宝贝孙子回来了,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这两声不知如何是好,是表达着她意外的惊喜。
文氏一点都没变。在门强看来,他奶奶头上的白发是一根都没多一根也没少,葆有着一惯的活力。
“你爹还好?”
“好。”
“你娘也好?”
“好。”
“你爹没什么,就怕你娘不适应。一个山里的婆娘,喜欢扎堆叙叨,在外边,她能找谁叙叨?”文氏说。
所谓叙叨,是聊天、应对的意思。山里婆娘停当了碗炊之后,喜欢凑到一块儿说家长理短,享受一种欢心与温暖——系一种特殊方式的精神生活。
门强答到:“我娘憋闷得很,常常想回家。”
“你瞧瞧,你娘她受得那个罪呀;山里过得好好的,非要搬走?这人那,吃好吃赖、穿好穿赖都没什么,就是别憋屈了。”
门强感到奶奶说得很有道理,她很是理解人。
门强突然问:“奶奶,咱家那只大公鸡呢?”
文氏一乐,“你这孩子,进门不问奶奶好不好,却先问大公鸡。”
门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您不是好好的么。”
看着孙子难为情的样子,文氏哈哈大笑,笑得宏阔而有底气。
“奶奶逗你呢,奶奶还不知道自己的孙子?那只大公鸡它命不好,让狐狸叼走了。”
门强一愣,“咱山里的狐狸不是不叼鸡么?”
“这就得怨你爹了。他把人家狐仙弄死了,人家找寻他呢;可他人已经搬走了,就找寻他的家畜了。”奶奶说。
奶奶说的狐仙,就是那只雪狐。
听了奶奶的话,门强感到荒诞不经。“我不信。只不过那只大公鸡恰好被饿食的狐狸看见了,先拿它充饥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觉得这畜与人一样,有灵性。”奶奶说。
门强没有去反驳,因为他也觉得这畜也是有灵性的,比如那只雪狐。她是那么的爱美和机智,比堂姐可强多了。
他不禁看了一眼堂姐,又赶紧移开了。
他感到自己对热情的堂姐有些不尊重。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应该做到的,便是不要轻易伤害小动物。小动物被伤害后,人的心总是有些不好受;不管别人怎么感觉,他自己就有这个感觉。
中午吃饭的时候,门强问奶奶:
“于老师还当咱小学的校长么?”
“不当了,调走了。”
门强的心情很复杂。
他希望于老师调走,因为于老师的才华在这个小小的山村小学施展不开,也够憋屈他的;但他又不希望于老师调走,因为于老师是最懂教学又最有责任心的老师,山村的孩子能有这么一个好老师,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于老师走了,学校还成么?”门强急切地问。
“成什么?学生更不愿念书了,都成混混儿了。”奶奶说。
这是门强意料到的。
山里的家长本来就没有文化意识,对孩子念书就不十分热心,孩子入学后就十分散漫;如果没有一个有责任心的老师管束着,便不会真正学下去。
他本身是个特例。正因为自己好学的兴致,才过早地尝到了来自父辈的压制。那时想多看一会书,他爹都嚷费电;他爹那时呵斥他的表情立刻闪回到他眼前——他的嘴角有了一丝苦涩。哼!现在你没死赖活地逼我念书了,你可配!他心里叹道。
“于老师走了,上边没有再派老师来?”
“没有,听说外边的老师不愿来。”
“那就一水儿的本地老师了。”
“可不是么。”奶奶回答完了之后,表情突然变得亢奋起来,“哼,他们还算老师,整个是拿着学生混饭吃,一帮没良心的家伙!”
奶奶便道出了一番原委——本地老师家业都在村上,他们有自己的承包地,也有自己侍养的家畜,有比较重的家庭负担。他们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前途,也没有什么追求,对教学便没有什么热情。他们觉得教书就是挣一点生活费,而靠这一点教书钱永远也发不了家,便寄希望于教书外的营生,比如嫁接果树、栽培药材。所以,他们到学校去教那几节课,权作应付差事;课一讲完,就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营生上了,学生学得好坏,好像与他们无关。
所以,到后来,他们的角色意识淡化了;其教师形象也发生了转化——他们好像不是什么老师,就是山里的一介村民;学生叫他们老师都感到别扭,觉得叫他们大伯、大叔更合适一些。
更有甚者,当他们地里的果品到了收获的旺季,感到人手不足时,竟会组织学生去帮他们采摘;所以,孩子们与其说是他们教育的学生,不如说是他们无偿役使的童工。这虽然是极个别的情况,但毕竟严重地影响了学生们的学习心理——他们感觉到学校去就是玩儿,混个小学文凭。
“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小学文凭又顶个屁用!”门强不禁叫了起来。
“看来,从咱村里学出去的孩子,也只有你一个了,你要争气啊!”奶奶说。
他点点头。
他感觉,奶奶说的你要争气与他爹说的你要考出名堂是两种含义:奶奶是希望他有出息,老爸是希望他争门第;有出息就是要有一番作为,干出一点事来;争门第,就是以学习为工具,为自己捞好处,壮门面。
他觉得,一个人能有出息比什么都重要;他毕竟有一颗未被污染的纯洁的心灵啊!
“咱村的小学,应该再来一个像于老师那样的好老师。”他对奶奶说。他是想,如果遇到了好老师,村里一定会更多地出几个将来有出息的学生。
“于老师可真好啊!”老太太竟也感慨到。
门强笑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的奶奶也认为于老师好。
“你跟奶奶呆几天呢?”奶奶问。
“一个假期。”门强毫不犹豫地说。
“那赶情好,有我孙子陪着,我就不闷得慌了。”奶奶高兴地说。
“没我陪着,您也不会憋闷,您闲不住。”门强觉得闲不住的人,是不会感到憋闷的。
“跟奶奶在一起,你想干点儿什么呢?”
“打猪草。”
……
第二节
门强要跟奶奶去打猪草,其实是要重新探晤丛林中的一切。
上次的探晤是意外的,这一次却是有意的;上次他被意外的神奇所痴迷,这次他要清醒地感受这种神奇。
他要像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一样,写一部属于自己的《丛林记事》。
吃过早饭,他便催奶奶上路。
“急什么,一个打猪菜。”奶奶不知道他的心思。
走进沟里,他一眼就见到了那种“蛇蝎美人儿”荨麻。
见到它,门强的心跳却突然剧烈起来,他有一种强烈的触摸它的欲望。
奶奶说它蜇人,摸不得,便给了他一种天然的禁忌。但他总觉得这种禁忌来得不真实,让人不能相信——他现在相信的,是自己感受过的,也就是自己的感觉。
他必须亲自感觉一下,否则对荨麻的禁忌会变成一种永远的疑虑。
趁奶奶不注意的时候,他用手去摸荨麻的茸毛。
竟绵软得温柔,并不曾有蜇的感觉。
门强心里笑了,这个奶奶,竟编出一种神秘来逗弄自己的孙子!
便放胆地去抓那荨麻的毛茎,除了一种好受的刺痒之外,仍没有蜇的疼痛。
当他正要向奶奶揭露她那美丽的谎言的时候,他完全放松了警觉的手翻转了过来,手面触及了那层茸毛,只是这轻轻的一触,他的手就像被热油溅了一股,一股刺痛直奔心尖,他不禁呀地叫了起来。
“咋了,强子?”
他顾不上回答奶奶的问话。因为那只手的手面上在瞬间就肿出了一片红色的相思豆,密密地挤在一起,一种难言的奇痛便喷射出来。他想把这喷射而出的疼痛摁回去,便用另一只手去抓那一层红肿。然而,这一抓不要紧,那本来向外喷射的疼痛竟倏地折回去了,朝骨肉的深处奔攒。这种疼痛使他难以承受,眼泪唰地就淌下来了——“奶奶,我被‘蝎子草’蜇了!”
奶奶听到了孙子呼救般的喊叫,竟不曾有半点惊慌;她来到门强身旁,“被蜇的地方,你千万不要抓!”她平静地盯嘱着。
对奶奶的叮嘱,他已没有丝毫的怀疑——他已经经受了的感觉告诉他;这疼痛不抓还只停留在皮肤的表面上,一抓,却要疼到心肝之上了。
他不抓。
束手无策地期待着奶奶的救助。
奶奶并未让他失望,竞有她救助的办法——她用砍刀把荨麻的茎割下来一段,放在石头上捣烂了,用指头把烂汁撮起来,糊在门强的蜇处。
“你甭动它,一会儿就不疼了。”奶奶胸有成竹地说。
过了不久,那刺痛果然就消失了。
“奶奶,您可真神!”门强不禁叹道。
“这有啥,这叫以毒攻毒。”奶奶得意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