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吃着烧烤,门强一边问:“林老师对你们怎么样?”
“唁,自从你走了之后,她说看着我们就成不了气候,不爱管我们了。”
“其实林老师是个很好的人,是你们伤了她的心;你们应该把学习弄好点儿,她自然就戴见你们。”
“嘻,她待见不待见的有什么用?这年头儿离了谁都得活。我们倒担心她,就她那四只眼儿,不知道能不能交上朋友。”
同学们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可不能这么糟践林老师,戴眼镜的女老师一般很善良。”跟同学们在一起,门强显得很自在了。
“你那是偏见,记得一个美国人说过,不要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那意思可跟你说的不一样。”一个同学说。
“你小子,学习不咋地,花事儿不少,什么都懂。”门强笑着说。
“谁像你,整天埋头学习,到头来还费力不讨好,受霸权主义的制裁。”
“我遇到特殊情况了。”门强说。
“屁!现在的家长都这样,天生就想奴役孩子;他们那时不好好学习,现在提不了干,评不上职称,长不了工资,感到后悔了,就拿孩子出气!”一个县城老住户的孩子说。他感到他说的与其他几位同学的出身有些不搭界,便又转了话头。“幸亏你们的家长是搞个体的,不受单位的气,也不会在你们身上撒气,学不学由你们。”
“屁!他们也撒气,但他们智商有点儿低,反应慢,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也疲沓了;撒气也没用了,他们也就认了。”
一个同学对门强说:“我说哥们儿,还就你老爸顽固,你得想点儿办法,把他搞定了,别让他拿着你。”
“不用他拿着我,我是自己想学;只是希望他给我点儿自由。”门强说。
“我塞!哥们儿,这你就完了,你自己都执迷不悟,就没人能救你了。”
“瞎,我爸把我转到尖子班了,一不学,就跟不上了。”
“尖子班怎么着?尖子班的学生也不是真心想学,他们是骑虎难下了,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烦。”
“你瞎说。”
“谁瞎说了,最近校园里流行的厌学歌就是尖子班的学生编的,编的酷极了。”
“你还是瞎说,那厌学歌能是好学生编的?只能是像你这样的货色才会编那玩艺儿。”
“你真是抬举我了,就咱这智商,打死我也编不出来。”
“你说说,那个厌学歌是咋编的?”门强好奇地问。
“都快在学校传遍了,你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就告诉你,让你开开眼。”
那个同学就念——太阳当头照,僵尸对我笑:
小同学,早早早!
骷髅招手问:
你身上背什么?
背的是炸药包,我要去炸学校进门靠边站,拉弦赶紧跑;轰隆一声响,学校飞上天。
出门拍手笑,心情特别好…………
门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不错,不错,这的确是尖子班编的,你们还真编不出来。”
门强觉得这顿烧烤吃得太好了,听了一首“厌学歌”,居然心情变得那么好,这人就是奇怪。
他还觉得,自己不仅学习成绩比不上尖子班的学生,自己的智慧比不上人家;面对学习的压力,自己除了跟自己的父亲硬顶以外,就是憋屈在屋里自我压抑,真不像人家那样会寻求发泄。
回到家里,他爹竟因事未归,他的好心情便得以延续下来,坐在台灯前,想着那首“厌学歌”,又兀自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他竞也想自己编一首歌谣。他编了一首“厌父歌”——拳头当头摇,凶神朝我嚎;你既是我儿,分数不可少!
抬头问青天,分数有啥好?
低头见僵尸,僵尸对我笑;分数是骷髅,逼你去撒尿;尿里有我爸,我爸门牙翘。
编完之后,他大笑不止;他觉得这歌谣编的,可比几年前那首“二十二买了一头小猪崽儿”高好多了。他要叠起来,等有机会拿给于老师看;于老师一定会摁着他的脑门笑他,“你可比从前调皮多了!”
当他笑着抬起脑门儿,一只大手忽地伸了过来——不知他爹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了。
那首哥谣便被“凶神”俘获,他并没有多少畏惧,因为他还沉浸在幽默的快意之中。
他爹把歌谣撕碎之后,朝着他笑容依存的脸上打来一记耳光——“王八蛋!”
少年的老爸,不懂幽默。
第四节
其实,不用门简给儿子买课外辅导教材。让他吃“偏饭”;尖子班本身就常常有“偏饭”可吃。
每章学下来,都要从市重点中学弄同来模拟考试试卷,进行模拟考试,另外,还要经常搞一些竞赛考试;所以,尖子班考试不断,弦绷得很紧。
学校的“偏饭”吃得已经很多,回到家里,还要吃一道“偏饭”,门强的胃口就吃顶了——一天晚上,双耳突然呜叫不止,紧接着是上吐下泻,最终晕倒了。
送到医院,并查不出病因;便一边输液一边观察。
门简很是着急,因为再过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这是个关键的时刻。
但门强不着急。他被送到医院后,躺在柔软的病床上,那些奇怪的症状竟突然消失了;他感到全身心的放松。
住在医院里可有多好。他心里说。
医生护士紧张地忙碌着,他们努力要找出门强的病因。
因为找不准病因,便摸索着给他开一些药剂。
门强拒绝吃药,对医生说:“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我是累的;您给我输点液,躺几天就好了。”医生感到这个孩子挺有趣儿,就坐下来和他聊天;他便把近期来的紧张心情跟医生聊了。他说:
“跟条件反射似的,我一坐在台灯旁,就犯晕。”
“你这叫作紧张综合症,主要靠精神调节。”医生说。
“所以说,我不能瞎吃药,再把我的脑子吃毁了。”门强认真地说。
医生笑笑,“小伙子,我也不会给你瞎开药;你的体质太弱,容易虚脱,给你开一些营养药,养养神经。”
“医生,您真好。”门强看着医生有些吃惊,便解释说,“我觉得医生比老师好,老师只管向学生要考试成绩,他并不关心学生的身体;医生也比家长好,家长只管向学生要好名次壮自己的面子,并不关心孩子的神经。”
“做学生的挺苦,真是不容易。”医生同情地说。
“所以,医生,您让我在医院里多住两天,只有在病床上,我才能感到轻松。”
“现在的住院费很贵。”医生笑着说。
“不碍事,我爸他有钱。”门强说。
“……”
两个人正聊得挺投机,门强的父母进来了。门强向医生使了一个眼色。
医生一笑,对他的父母说:“这孩子的病情稳定了,但得多观察几天。”
门强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医生笑着走了。
他父亲给他带来了很多他爱吃的;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那个沉重的书包。
“强子,大夫说了,你的病情稳定了;所以,你一边养病,一边要多温习书,别把功课耽搁了。”门简说。
门强陡地把头捂在被子里,一句话不说。
这人可真可恶啊,人家都躺在病床上了,他还节节紧逼;他哪是人啊!
他觉得他爹不是人。
久久不见动静,他以为他爹走了,便撩开头上的被子。竟见到门简那专注的眼睛。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门强,甭使性子,那功课横竖是你的,我替不了。”门简说。
“即然是我的,你就少操点心;等我病好了,我会学的。”
“不行,这耽搁不得;你在这儿养病的当口,你的同学可又学了好几节了;再不追,就不好补了!”
“我是身体重要,还是学习重要?”门强生气地问。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大病?你是在跟大人耍滑头。”
门强被深深地刺痛了,情急之下,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话,“你真渺小!”
他爹果然被弄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圣陶你知道不?”
“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做大买卖的主儿?”
“他不做买卖,但他比你伟大!”
“甭跟我捅词儿,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说,一个孩子能健康地成长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对于在成长发育中的少年儿童,最重要的第一是健康,第二是健康,第三还是健康!”
“这人有病,净说废话!”
门强愣了。
他觉得他的爹真是不可理喻——“就凭这个,你永远是个拉煤的,永远也成不了大人物!”
他爹反而笑了,说:“这我知道,我是没指望了,所以就指望你了;所以你不好好学习,能对得起我么?”
门强被他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你就当我死了,就甭指望我了。”
“你瞎搅什么,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你就这么逼我,没病也得有病。”
“你有不了病,你有病也只能有一种病:懒病。”
门强被他爹不急不燥的执着弄得很无奈,苦笑一下说,“老爸,求求你了,你让我清静几天吧,我该尽的力都尽了;你要觉得我令你失望,你和我妈就再生一个吧。”
谢氏听了儿子的话,难过得扭过头去。但门简却嘿嘿一笑,“你以为我不想再生一个,不是讲计划生育么?要不是那狗屁的计划生育,老子用跟你费话?早让你扯蛋了!”
门强一翻身坐了起来,“你也甭劳神了,咱们出院。”
“你不是还得养病么?”这次,轮到门简惊愕了。
“还养什么病?你是把病房当课堂,让人心发慌。”
……
第五节
门强的努力没有白费——期末考试的结果比较理想,他从倒数第一的排名,跃升到居中的水平。
门强觉得对得起他父亲,但他父亲还是感到失望。
“你闹了半天,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门简说。
他所说的显山露水,是要把名次弄到前五名之列。
听了父亲的话,门强也失望极了——他觉得他根本没法跟他偏执的父亲沟通。
有一个人对门强的成绩感到分外的高兴,便是关系班的林老师。
她特意到门强家里来道贺——“门强,林老师祝贺你!你从关系班的那样的基础能取得现在这样的好成绩,真是了不起。”
门简不以为然,“林老师,您这是水我们门强,就他那个名次,差远了。”
林老师愣了一下,说:“老门,您可能不知道,尖子班的升学率是百分之百,依门强现在的名次,考重点高中没问题。”
“考上重点高中有啥?能保证考上大学?”
面对门简的诘问,林老师不好回答;沉吟久久,她说:“不管怎样,门强把自己的潜力真正挖掘出来了,我为他感到骄傲!”
门强对林老师的肯定,怀了十分的感激;他把林老师送出了很远很远。
“门强,你是我教过的学生里,最有自制力的一个;一些表面的目标,不是你追求的目的,你做了切实的努力,就足够了。”
他点点头。
他觉得林老师是真正理解他的,他并不是一个懒惰的学生,他的自身努力已到了极限;再屈服于外界不切实际的要求,会走向事情的反面。他对此有切身的感受——尖子班的第一名是个女同学,为了保证第一名的位置,整天足不出户,不苟言笑,变得极为孤僻。如果谁当着她的面夸奖别的同学,她会报以尖酸的挖苦和刻薄的嘲讽。有的时候,即便没人招惹她,她也会又哭又闹,弄得别人莫名其妙。为此,门强从不敢接近她,怕不经意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后来,他发现,别的同学也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他便为那个女同学感到悲哀。——她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可真没意思。他想。
他觉得,像这个女同学这个年龄,应该像沈从文笔下那个边城女孩一样,单纯、快乐、明朗才是。
想到沈从文的边城,他开始思念故乡的丛林,思念丛林中的蓟葱、树莓和古藤;进而他更思念年迈的奶奶,不知奶奶是不是每天还要去抠鸡屁股,是不是还那么敏捷和快乐。他还想起那把古藤叶做成的扇子;那样的扇子如果拿到班上去,一定会惹同学们大呼小叫的。因为,那不是一把简单的扇子,它代表着山林的神奇!
暑假到了。
学校要组织尖子班的学生到北戴河去搞夏令营。
这是被功课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学子们放松一下的绝好机会,同学们欣喜欲狂。
正当门强兴冲冲地准备行囊,急切地要投入那自由的怀抱的时候,门简扼杀了他的这种热情。
“北戴河你就甭去了,你现在还不是玩的时候。”门简严肃地说。
一听这话,门强急了,“那可不行,这是集体活动,不能随意就不参加。”
“甭说得那么好听,无非就是一个玩儿。”门简反驳到。
“这是十分难得的一次机会,可以亲近一下大海,开阔一下眼界。”
“这有什么关系,你老爸有钱,等你有出息了,甭说北戴河,就是天南地北,咱也支持你去。”
“到那时,也就没心情了。”门强沮丧地说,他想到了毛泽东当年与他的同学长沙击水、湘江北望的情景;那是个令人向往的境界。
“我不管你的什么心情,我只知道这暑假是你补课的好机会。门简移近了门强,显示出很有韬略的样子。你想啊,你的同学去北戴河玩儿的时候,他们把功课全扔到脑后了;这正是你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儿,偷偷补习功课追上他们的好机会。你这时候不下功夫,啥时候下功夫?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他振振有词地说。
听着门简的算计,门强彻底绝望了。
他躺在床上,不吱声了。
待同学们出发那天,门强想出去看一看。
但他一走出房门,就见到门简立在当街上,向他诡谲地笑。
他爹怕他出逃,早做了防范——连车都不出了。
他伤心极了,暗暗地骂了一声:“王八蛋!”就又踅回了房间。
他躺在床上独自流泪。他感到丁被箝制的窒息与痛苦。
但少年向往自由的天性使他于心不甘,他要行动。
经过两个晚上的辗转反侧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反抗决定——回老家去。
他悄悄地登上了发往老家的公共汽车。
他手里只带了一样东西,一卷沈从文的《湘行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