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现在的门家可安静多了。
门家的电视声音消失了,门家宴客的吵嚷也戛然而止——他们一不看电视,二不招待客人;因为他们的孩子转学了,从关系班转到尖子班,他们开始把孩子的学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门简嘱咐谢氏,晚餐的饭菜要上档次,因为用脑的学生需要补充营养。——这人可真是奇特的东西,只要观念一转变,衣食起居、行走、坐卧,就都跟着变化。
门强成了门家的生活中心。
但是,他感到的,却是痛苦、不安和烦燥。
转学是他父亲的意志,迎面而来的学习压力却要他自己承受。关系班与尖子班的学习基础有客观上的差距;关系班是缓慢迈步,而尖子班却是跳跃式行进;关系班认为是新、难、特的知识,而尖子班却视为基础ABC,关系班立足于巩固,而尖子班却着眼于发展——不同的学习基础,便有不同的学习氛围和学习节奏,门强不适应尖子班的学习节奏,他跟起来十分吃力,压力极大。
就说作业吧。
在关系班时,门强做起作业来,还得心应手;即便是被客观原因耽搁了,比如看美国大片,只要他愿意,也会很快就补上来。在那个学习基础上,他是尖子,在学习道路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障碍。在现在的尖子班上,甭说作业的难度(关系班只做课后练习A,尖子班还要做课后练习B),就是作业量也要比以前的多出二三倍。
所以,每当拧亮台灯,摊开作业本的时候,门强就紧张得不成,因为他心中没底,就是拼出所有的力气,也未必能把作业完成。
那题真是难啊!
但他不敢放弃,因为他的父亲就坐在他的身边,对他的学习施以严格的监督。他父亲知道他有个记事本,记录着每天学校所留的作业;他就按着这个记录逐项检查。有一次,门强搞了一个小手脚,把记事本上的作业量少写了几项;他父亲异常地敏感,他觉得尖子班的作业不会那么少,便打电话给尖子班的班主任。班主任是被他买通好了的,对他极为负责,便把真实情况相告,一气之下,他拧了门强的耳朵。
门强面对难题,眼前出现一片空白。
他只有求教于教科书,反复理解概念,反复参考例题,他做得很慢。
“你咋做得这么慢,什么时候能做完?”门简已感到很疲倦了。
“是我做,还是你做?你要是觉得慢,你来做呀!”门强反抗到。
“得,得,我不得罪你,你慢慢做吧。”门筒真怕得罪了他。
在门简的眼光底下,门强感到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头绪,一着急就又忘却了。正巧门简伸长了脖子来看,门强便不耐烦地说:
“去,去,离我远点儿!”
“只是看看,又不碍你事儿。”他爹说。
“比碍事儿还让人难受。”
“为啥?”
“你口臭。”
门简便暂时离开了一会儿。
等他再坐到门强的身边,门强依然是烦燥不安——“去,去,离我远点儿!”
“又咋了?”
“你口臭。”
“刚刷了牙了。”
“涮了也臭。”
他对他爹厌烦极了。
“你是嫌我。”门简说。
“就是嫌。”门强刺激他。
“我可是为你好。”门简涎笑着说。
“狗屁!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又没上学,凭啥说为了我?”
“你是地主,我是给你扛长工的。”
“你这是啥意思?”
“明摆着,你有你的目的,我只是你实现目的工具。”
“甭费话,你把你的那点儿聪明劲儿都用到学习上吧。”
“你一作监工,我那点儿聪明劲儿就被吓跑了。”
“我离你远点儿。”
“早该。”
门简不情愿地回到他的房里。门强感到舒泰多了,那些难题居然也就容易了一些。
做完作业,已到了后半夜;门强打了一个哈欠,开始往书包里收拾东西。
“慢点儿收拾,我还没有检查呢!”门简竞适时地闯了进来。
检查完了,他给门强两支蜂王浆口服液,“补补脑,赶紧睡觉。”
门强一搪,给搪到了地上,“懒得喝。”
摔碎了的蜂王浆,发出嘶嘶地声响,让门简心疼不已。
“好心没好报,也就是瞧你不容易,不然,早揍你了。”
“甭可怜我,死了倒省心!”
少年说出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
他爹知趣地退出门去。
门强连衣服也没脱,流着泪睡着了。
尽管门强付出了所有的努力,但他学习成绩仍然处在最后一位。
他父亲感到很不满意,但什么话也没说。
他进了一趟北京,回来时已满面春风。
“强子,爸爸给你买了一套课外辅导教材;你的基础差,得吃点儿偏饭。”
门强一咧嘴,“正常的课堂学习就够我应付的了,你还要给我添额外的负担,你还把我当人不当人?”他觉得他父亲已把他当成了学习机器。
“怎么不把你当人?我这样做,正是让你成人。”门简说。
课外辅导教材,有例题、也有习题;例题一看就明白,可习题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我可以多看一看辅导教材上的例题,开阔一下思路,上边的习题我就不做了。”他持一种折衷的态度。
他父亲不同意,“要的就是让你多做点题,你却不做,买不买又有什么用?你必须做,不许耍滑头!”
老子的意志是专横的,无法抗拒。
门强每天就要做两套作业题。
每天晚上的饭菜的确是丰盛,但他却嚼不出味道,饭量比以前减了。
“多吃点儿,不吃可不行。”门简把两只大虾夹到门强的碗里。
“不吃。”门强又给他夹了回去。
“不注意营养,怎么能学习好?得吃。”门简又把那两只大虾夹了起来。
门强豁得站了起来,“做作业你管,吃不吃你还管,你管得忒宽了吧!”
门简夹的那两只大虾就凝固在半空中。
他感到尴尬。儿子不敢拒学,却敢拒吃;拒吃其实就变相的拒学;他能感觉得出,却没法说得出。
“你不吃我吃。”门简调侃着,把两只死虾塞进嘴里。
“吃虾,吃虾,你是瞎吃,你吃了也没什么用处,也只能变两包大粪。”门强适时地说了一句讥讽的话,以发泄心中怨愤。
门简听了很不受用,但又觉得不好发作,毕竟要哄着那小子好好学习吗。“你不要没大没小,你爸爸整天奔波,不就是为你挣个好日子么?再说,没有我,你们能搬到县城来住么?”
“其实还不如不搬出来,要是在山里,还能过得舒心自在。”
门强反驳说。
门强的话把门简的自尊心空前地伤害了,他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甭给你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瞧你上个学,好像谁求着你了,还拿起搪来了。我告诉你说,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横竖没商量!”
门简的怒气,还真把少年给唬住了。他知道他爹的驴脾气,颟顸背后埋藏着凶残;他不想在心神劳顿之下,再受皮肉之苦,便不吱声了。
他吃了一顿很憋屈的晚饭。
即便是父子弄得生分了,当门强坐在台灯下的时候,门简也不声不响地坐在他身旁。
哎哟妈呃!门强暗暗叫了一声。
门强的笔尖用力地戳到纸面上,戳出了好几个洞。他为什么是我爹呢?他要是日本鬼子,我就会把这锋利的笔尖戳到他的狗眼里去了。然而他却不是日本鬼子,所以自己明明被憋屈着,反而还要忍受这种难耐的憋屈!
他尝到了亲情的伤害。
他感到绝望。
第二节
终于捱到了周末。
他把书包扔到了床上,急切地拿起了他久违了的沈从文。
那是个多么自由而神奇的世界啊——寂静的边城,清凌凌的河水,梦一般的小女孩!
他觉得沈从文的小女孩比安徒生的小女孩好;安徒生的忧伤,沈从文的清纯;清纯的世界,像鱼在静静的水里懒懒地游,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
他有些厌烦这个外界的存在——从他懂事以来,就感到这个外界的存在是个专横的东西,它总是不由分说地要改变你,从来就不尊重你内心的哪怕是小小的意愿。
读着沈从文的湘西风景,他便感觉不到周围的存在,他少年的心性就自由地开放在温柔的丛林与山水之间了;他甚至能听到边城那扇柴门旁那只家狗的叫声,甚至能看到那缓慢转动的水车戽起的水花……
他的心醉了。
“门强,你他娘的真不成气候,不专心学习,看什么闲书!”一个粗暴的声音。
这与水乡的温柔形成突兀的反差,他吓了一跳。
门简愤愤地站在他身旁。
“紧张了一星期了,应该放松放松。”门强怯怯地说。
“你倒挺会心疼自己。”门简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这是我多年养成的学习习惯,前五天玩命学功课,后两天开心阅读。”门强解释说。
“你这叫偷懒。”
“我这叫科学安排时间;你没听说,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
“甭废话,赶紧收起来,做辅导练习。”
“这是我的习惯,硬着头皮学下去也学不好。”
“学不好也比不学好。”
“求你别逼我,我头皮发紧。”
“那是你偷懒偷得心虚。”
“我不心虚,我该尽力的时候尽力了,现在是我自己的时间。”
“你像什么蛋,你还有自己的时间?”
“我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时间?”
“你所有的时间只属于一个目的,就是学习。”
“……”
看来,自己有限的一点自由,也要被外界存在专横地占有了,门强孤注一掷了——他不再理睬他的父亲,埋头看他的书。
门简快捷地把书抢到手里,“没收了。”
这一本被没收了,门强又拿起另一本。
便又被没收了。
门简从他的抽屉、枕畔找到了好几本废名、沈从文之类,便大叫一声:“怪不得你学习费劲儿,你他娘的净看闲书了!”
门简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搜遍了门强房间的所有角落,俘获了门强所有的课外书。
门简狞笑着把他的全部课外书都卷走了。
门强索性躺倒在床上,什么书都不看了。
门简闪进身来,“门强,起床学习。”
“不学!”
“你真的不学?”
“不学!”
“那我可不客气了。”
“随便。”
门简的三接头皮鞋便踢到了门强垂在床沿的脚踝上。
少年感到了锥心的疼痛。
少年的心感到了比脚痛还难以承受的大悲恸。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雪狐在最后的关头,用尽体力嚎叫不止的场面,他觉得这是弱者对强者最好的反抗方式。
于是,他放开喉咙痛哭起来。
这纵情的哭声把门简吓坏了,他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然而,少年却从这哭泣中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欢畅。
他哭得更纵情了,哭得天遮无拦,声震四方。
——他释放着心中的憋屈。
——他发泄着内心的忧怨。
……
谢氏怨艾地瞪了丈夫一眼,含着泪,把门简卷走的课外书又悄悄地给儿子抢回来。
门简并不阻拦,他觉得谢氏是很识趣地给他找了一个下台的台阶。
他悄悄地退出门去。
他听不得那少年纵情的欢歌。
……
少年的哭声终于止息了,他又踅进门去,试图说几句劝慰的话,劝少年回到温习功课的课桌。
进到屋里,他瞠目结舌——少年仰在被垛上,虽然双眼含泪,却已怡然地捧读着一本沈从文。
他感到,那课外书对少年的诱惑真是太大了!似一种魔。
他觉得他的暴力是无济于事的,他应该清除这诱惑本身。
于是,他不声不响的,然而却是毫不动摇的,把少年的课外书又全部卷出门外,一把火统统烧掉了。
屋里的少年,这时没有哭泣,但他在心中,却在潸然泪下。
他对他的爹充满了仇恨。
正当门简快意地看着桔红色的火焰,庆祝自己的胜利的时候,门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
门简的疑惑还氤氲得浓郁的时候,门强已悄然同来了。他上了一趟大街的新华书店,又请回来一册崭新的沈从文。
少年伏在书桌上,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的沈从文。
其实他一字也没有看进去,他表现的只是他不屈的姿态。
“你甭美,咱们考试时见;你要是考不了一个好成绩,你的书也就甭念了,去给我当装卸工。”
门简无奈却坚定地说。
第三节
门强走在放学的路上,碰上了几个原来关系班的同学。
“门强,转到尖子班了,心情特别好吧?”一个问。
门强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甭笑,上了尖子班,你应该请客。”一个说。
“对,应该请客。”另一个也说。
“正好碰上了,你就今天请吧。”几个一齐说。
老同学的热情令门强感动,他很有心情请大伙儿。门强是个慷慨的孩子,从前总是请大家吃蛋糕、冰淇淋和羊肉串什么的,在同学中很有人缘。他心中想请,可嘴上的答复却不太爽快,吱吱唔唔的,让几个同学好生奇怪。
“门强,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们了?”
同学们的问话让门强感到难为情,“谁要是那样,谁是王八蛋!”他急切地发誓道。
“就是,我们也认为门强不是那号人。但你今天怎么这么不爽快?”
“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的脸红了。
“怎么同事,以前你爸爸不总是给你许多零花钱么?”
同学们说的是实情。因为是山里搬出来的,怕别人瞧不起,他爹总是多给他带几个零花钱,显得家里趁钱。
“瞎,跟他反目了,受到了霸权主义的经济制裁。”门强索性弄了一个俏皮话,把内情公开了。
门简怕门强买课外书,自从那天父子对峙之后,就不再给他一分钱了。
“你可真惨!”同学们说。“不过,没有关系,你没钱我们有钱,我们请你。”
“不行,回去晚了,那老家伙该盘问了。”门强说。
“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跟女人似的,怕这怕那的,甭赏他那个脸,你就骚他一回,看他怎么着你!”一个同学以大人的口气说。
“其实我也不是怕,图的是耳根子清静。”门强也好像老成了许多。
“好不容易聚在一块了,咱们去吃烧烤。”
就只好随他们去吃烧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