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不容易。但是您知道为什么这钱不好收么?您收得太多。”见村长还算平静,门简胆子就大了一些,“中央规定,村提留不能超过人均收入的5%,咱村都超过15%了。”
村长终于不能克制了,“老门,你刚从山里出来几天,就学得这么世故了,拿中央的政策跟我白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中央有政策,咱镇里也有政策,镇里的乡统筹指标也摊到村里了,不提高村提留比例,这钱你让我上哪儿去找?我不完成任务,这村长的帽子还轮得上咱戴;咱不戴村长这顶品外的小乌纱,你能请我喝茅台?让咱喝马尿,你都嫌费事!”
村长到底是场面上的人,一针见血。
“村里不是还有企业呢么?”
“就咱那两家企业,牌子唬人,产品档次太次,销得出去?挣几个利润,还不够招待费开支,你让我怎么办!”
“您是不好办。但咱也问清楚了,分摊派,我摊得最多,有点儿离谱。”门简借着酒劲,也把话说开了。
“老门那老门,你甭跟我瞎算计,给你多摊点儿我是有依据的,这第一,你是跑车的,得走村里修的路,村政建设维修费你得多交;第二,你是跑煤车的,市容卫生维持费你得多交;这第三,你是外来户,用电超负荷罚款你也得多交;这第四,你是专业户,家庭固定资产总值比较大,那么,社会治安管理费你就得多交……所有项目都加起来,你不多交,谁多交?”
村长把门简给问住了。
一番嗫嚅之后,门简说:“咱不是有交情么,您当这个村长,还能让兄弟多交?让兄弟多破费,不就等于您多破费么,省下那几个钱,咱还留着喝酒呢。”
门简动之以情。
村长诡秘地一笑,“这话说得好,咱既然有交情,是兄弟,你就应该多替我想想,帮助我把任务完成,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哪儿能让您请呢,喝酒喝酒。”门简感到形势要陷入僵局,便不停地敬酒。
两瓶茅台喝光了,两人已颇有几分醉意;事儿没有谈成,门简的心绪极不平静,便孤注一掷了——“村长,您既然承认我是您兄弟,您就应该多照应照应;可据我所知,您不但不照应咱,即使是公事公办,您都没有一碗水端平。”
村长豁地站起身,“你说,我怎么就一碗水没有端平?!”
“那我就说了。”
“说,谁不说,谁是王八蛋!”
事以至此,门简也就不好太顾及情面——“车头的王文和也是个搬迁户,他养的是一台东风140,比我的吨位大多了,可他才交多少?还有李志海,跟王文和情况一样,也比咱少交多了,这您咋解释呢?”
原以为被揭了老底儿的村长会很尴尬,没想到村长竟嘻嘻地笑了起来——“老门哪老门,你说的是实情啊,我也觉得不合适,但有什么办法呢?王文和的大哥在县委里当个科长,一个电话打到乡里,乡里下话要咱减免,能不减免吗?李志海的岳父是县里的特级教师,县教委特意来了一趟,让村里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你说我能不减免吗?”
门简的表情凝固了。
村长依然是笑着说;“老门,这都是明摆着的特殊情况,由不得你我。我问你,你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吗?”
“没有。”
“你有在县里有什么特殊本事和特殊身份的亲戚吗?”
“没有。”
“还是啊,老门,你哪一条都不占,我怎么给你减免?”
“咱不是关系好么。”门简无奈地说。
“对,咱是关系好。但关系是关系,事儿是事儿。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对上边有背景的,我能得罪?这村里土生土长的老住户我敢得罪?”村长停顿了一下,摆弄着手里的空杯;门简知道他还有点没有喝够,但也没有心情给他满了,即使是满,也没酒了,那几百块钱的两瓶茅台已经揍光了。
村长露出理解的笑,“老门,你也别记恨我,说句不隔心的话,有能耐,你也出个当官的,或者也出个特级教师呀,到那时,你不请我喝酒,我也得给你减免。不是你哥哥我势利眼,这年头就这德性。这酒算什么,这酒就是个乐子,你让我乐了,你不是也乐了吗?算个狗屁!再说,这钱算什么,也是个狗屁!花了,再挣去,你要想开点儿。”
村长这番话,与其是安慰门简,不如说是自我调侃;说着说着自己的眼角先就流出泪来。
本来心中痛苦的门简,一看到这泪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村长,再喝点儿不?”
“喝点儿就喝点儿。”
“没茅台了。”
“嘻,茅台算什么?心中无疑猜,啥酒都茅台,换酒换酒。”
俩人就接着喝。
门强感到十分地厌恶,“你们自己喝吧,我得去做作业了。”
“我们自己喝,不劳大公子。”村长一笑。
俩人喝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了。
“不管怎么着,老门,那提留款得……得……得交,不交,给你停……停水、停……停电……”醉中的村长依然不忘自己的权威。
“你放心,村长,我……我……我一分都……都不该欠……;钱算……算什么?算……算他娘的王……王八蛋……”
“这你……你……就想开了;其实村长算……算什么?也……也……也是王八蛋!”村长真是醉了。
“这……这可是你……你自己说的。”即便是在醉中,门简也不忘自己的谦恭。
“……屋里的少年,其实根本没有心思做他的作业,把屋外的一切都听了个真切。他为他爹感到脸红——你能活剥一只狐狸的皮,还怕一只癞皮狗什么?!”
“一对儿王八蛋!”他骂到。
第六节
门强的爸爸(!)一醉就醉了三天三夜。
中间醒过来一次,嚷着要水喝;水刚喝下肚,就大吐不止,直吐到腥红胃液挂在了唇腮之间,之后又一头栽到枕头之上,昏睡过去。
门强难得几天清静,或温习功课,或埋头阅读,感受到几分自在。
门强初搬到县城时,对这里的初中生喜欢看的读物也曾有几分好奇,比如琼瑶、席绢、变形金刚、圣斗士和机器猫等。
但读过几部之后,热闹得有些离奇,离奇得有些浮浅,浮浅得有些无用,纯属白白浪费时间。
这跟他最初所接触的读物有关。
六七岁开始读报,十来岁开始读高尔基……知识性、思想性的读物被他较早地接受了;纯娱乐性的东西,便被他本能地排斥在身外。
他居然喜欢阅读废名和沈从文的小说和散文。
他眼下正在阅读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和《湘行散记》。
他感到废名,特别是沈从文描写的景物和人和自己的故乡有太相同的气息,同样是荒僻而神秘、朴实而温暖,对他有强烈的吸引。
他对沈从文的经历有特殊的兴趣,沈从文没有正经读过什么学堂,却有那么丰富的生命感受,他表达的纸上世界林木繁茂、鱼水交融,让人生出无限的向往。
他想,如果能像沈从文一样,把家乡的河鱼、药草、丛林和奶奶一样的人物都能写到纸上,并能发表出去,也算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读了沈从文的文章,他感到:他现在的学业功课与他的未来生活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他觉得这是一种危险的想法,是不能让林老师知道的;因为他是林老师的寄托,林老师认为,在他们班上,惟有门强是真正主动学习的学生。
门简从酒中醒来,大声喊:
“门强,门强,快来见你爹!”
到了门简身边,看到他脸上居然蠕动着浊重的泪水,门强大为惊异,“爹,噢不,爸,你昨了?”
“我是想明白了,在这外边过日子,不在于叫爹还是叫爸,也不在于钱多少,就看你有没有地位。”门简动情地说。
“你说的,我不懂。”门强说。
“你不懂,但你看见了。那个白眼儿狼村长,你成天价酒肉伺候着他,你也哄不转他,因为咱没地位。”
“你多余伺候他!”门强大声说。
“他可是村长。”
“村长咋了,你在老家还是书记呢,谁尿你?”
“可不能这么比,咱那里的人不认官,这里的人都认官,所以他就牛……牛掰!”
门强乐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牛掰的,他是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家伙,离他远点更好。”
“出门可不能这么说,这里的村长道行大。”
“你怕他什么,你活剥狐狸都敢,还怕他?”
“狐狸再成精,她是动物;而村长是人。”
“还有什么不一样?”
“人会记仇,会报复。”
听了他爹的话,他感到那只雪狐死得真冤。“爸,你还不如那只雪狐。”
“你是说我人还不如畜?”
“不如,那狐被你追杀的时候,还显得那么从容无畏,甚至还跟你斗智斗勇;为了能够逃脱,连自己的腿都敢咬断了;被你活剥皮的时候还拼命喊出生命的最后的呐喊,你瞧瞧人家动物的气节!”
“有气节又有什么用,她最后不也是死球地了吗。”
“死得悲壮,死得不屈,让人尊重!”
“你到底是多读了几年书,比你爹懂得多。”门简感叹道。
门强觉得,这不是读不读书的问题,是个品性问题;狐狸没有读过书,却显得比人都高贵,而人懂得越多,反而越没有骨气了,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眼前站着的,毕竟是自己的爹,还是给他留点儿面子为好。
“我咋摸了,还是读书有用;我以前不支持你读书真是糊涂。”门简的话,让门强感到吃惊。
见儿子迷惑的样子,门简解释说:
“读书可以考大学,考上大学可以当官,可以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咱们普通人家,要想往上爬,就只有这么一条路走得通。”
门强明白了,他爹是受了村长的刺激,对念书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他的功利性理解,让门强不能接受,“你可真庸俗!”他说。他爹居然没有生气,且涎着笑脸问:
“你现在的学习咋样?”
“还成。”门强答。
“还成不成,你要认真学习。”
“我已经很认真了。”
“你要更用功,拿头名状元。”
门强感到他爹转变得太快了,居然恬不知耻地对他提出了不切实际的要求,不耐烦地说:“我尽力而为吧。”
“儿子,爹求你了,你一定要拿头名状元,考上大学,找个有头脸的工作,给咱门家撑起门面。”
“在班里,我已经是第一名了,你还让我怎么着?”
“强子,咱知道,你们那个班,是关系班,那个成绩不说明问题;赶明儿我去找你们校长,花俩钱儿,把你转到尖子班去,弄个硬梆梆的头名状元。”
门强惊呆了。
没想到,那么不关心自己学习的父亲,居然那么有主见有章法地规定他的学习生活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产生了本能的反抗:
“转班的事儿,我不同意!”
“你不能不同意,你爹是为你好。”
“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
“从现在开始,你爹百分之百关心你!”
“甭说那么好听地话,你是关心你自己!”
“……”
“……”
爷儿俩交锋到最后,他爹竟然说:
“儿子,我说不过你,但我是你老子,你就听老子的吧;再不,你爹就给你跪下了,求你了!”
说完竟真的要屈膝下跪。
门强感到一阵恶心,转过身来,含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