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未完成作业的责任虽然在于家长,但对自己的学生也不能搞下不为例,便对那十几个学生说:“你们都站到教室后边去,站着听课。”
便蔫头奇脑地站了一大排。
门强感到庆幸。
他觉得,虽然自己饿了一顿饭,但很值。
可能是这些被罚站的学生没敢向家长转达林老师的意见,过了不久,这些孩子又看了一次美国大片,又公然没有完成作业。
林老师感到一个老师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一气之下,把那些没完成作业的学生轰出了教室。
孩子的心毕竟是娇气的,他们哭着回到了家长的身边。
这些家长被激怒了——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女子竟敢不让我们的孩子上学!
便到学校来讨伐林老师。
林老师太年轻了,她容忍不了这种讨伐——“你们不就是一伙暴发户吗?除了知道挣几个钱以外,你们还懂什么!”
这是一群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林老师的轻蔑也使他们不能容忍,他们把状告到了校长那里。
校长为了息事宁人,把林老师批评了一顿,并低声下气地陪了一顿好话。
学生家长走后,林老师委屈得不成,在校长室里痛哭失声。
等她停住了哭声,校长说:
“林老师,我知道你委屈;但我也只是做个样子,并不是真的批评你。这些个暴发户是一些个没有知识的人,不可理喻,你对他们动真格的,真有些对牛弹琴;再说,他们也给了学校不少赞助,你拿的奖金里就有他们给的钱,你得罪他们干什么?所以,对他们的孩子,能管就管,不能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校长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特殊的班,不能套用正常的学习管理,管不了就放弃。
“可他们都是孩子啊,他们又有什么错呢?”善良的林老师说。
“我说林老师,学校也是个社会啊,也不是一块净土,社会上的一切也能反映到学校来;谁要是不适应,谁就会吃亏。”校长劝道。
“我是个认真的人,我不忍心那样对孩子,还是给我换个班吧。”林老师说。
“不要感情用心,你冷静一下再说。”校长没有答应她。
她红肿着双眼去上课,只顾低头讲,并不与她的学生交流,那课上得很沉闷。
下课了,门强追上林老师,塞给她一张纸条。
回到教研究,她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
林老师,我们听你的。
她凝视着这张纸条,心绪久久不平。
她找到校长,“我还是在这班吧,学生是无辜的。”
但是,尽管林老师没有放弃她的学生,但学校实际上是放弃了;学校在教学成绩的总平衡上,把这个班放在不可指望的位置。
这个实情,不久便被敏感的门强获悉了。他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忧伤——在这个班上,即便自己排在优先的位置,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个排榜的基础,是那么的低啊。
果然,班里的学生如果没有完成作业,课任老师也并不向林老师反映,他们不愿意给好心的林老师增添负担,只是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写上一行字:为什么不完成作业?
这并非一种斯文,而是一种无奈;启发学生要完成作业,如果你就是不完成,那么,你自己瞧着办。
于是,在这个班上,意外地没有那么强烈的学习压力;在这种非正常的轻松面前,门强感到茫然。他本能地认为,不管别的同学如何;他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课业——他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他十分自觉地尽着他作为学生的本分。后来,他的学习成绩,成了他们班上的第一名。
期中评比时,学校给了他们班一个三好生名额,这自然就落到了门强身上。
发奖会上,他接触了别的班的一个三好生;从这个三好生口中他才知道,人家门门九十五分以上才勉强得了一个三好生,他平均分数还不到九十,居然当人不让地作了三好生!他感到很惭愧——没有竞争的优先,并非说明实力;所以,当林老师向他表示祝贺的时候,他居然哭了。
第四节
门简现在变得非常爱请客。
他每天跑一趟活儿。回来之后就洗澡,洗完澡就弄下酒菜,就把北关村的村长请过来,喝得杯盘狼籍。
“老门,你小子跑运输,能挣钱,了不起。”村长恭维到。
“唁,我也就是下手早了点,赶上这一拨儿了。”门筒谦虚到。
其实并不是他谦虚。他说的是实情——跑运输是能挣钱,但并不是每个跑运输的人都能挣钱。下手早的,跟煤窑的窑主有交情,能拉到平价煤;跟交通管理站的人来往多,超载可以不交罚款,甚至免检,不交检查费。这些人最初的胃口小,好喂;等到他们的胃口大了,你常年上供,也供出感情来了,也就不好再刁难你了。如今跑运输的人多,竞争激烈,如果你装不上平价煤,如果再不能超载运输,你就赚不上钱。门简在这两方面都占了优势,所以,他能挣上钱。因为是以运输为业,就不能太贪,细水长流,便每天拉一趟,又赚钱又轻松。
门简觉得生活在大地方,一方面赚钱,一方面也要交关系;而且交关系第一。
村长是地头蛇,他得交村长。
村长打了一个酒嗝,“老门,咱码会儿?”
“码会儿就码会儿。”
就把麻将桌摆上了。
村长两口子和门简两口子,搓麻搓得热火朝天。
门简故意输给村长,哄他个高兴。
“村长,你是个有福之人,手气壮。”他捧村长。
“就是,就是,咱没福能当村长!”村长也很识捧。
村长又和了,牌啪地一摔,“给钱,给钱!”声音喊得极响。
“这就给,这就给。”
门强在自己的房里做作业,这吵嚷之声时时传来,弄得他心里很烦,手下竟把数字抄错了,一改再改。
终于忍不住了,走出来,“你们声音小点儿好不好?”
村长兴头正旺,对这意外的申斥很敏感,“嘿,咱成了不受人欢迎的人了,走人走人。”愤愤地说。
门简感到没面子,啪地打了门强一巴掌,“怎么这么没礼貌,滚你娘的吧!”边骂边拽村长的胳膊,“村长,您别跟小孩子治气,接着码,接着码!”
“这可是你死乞白赖地留我,将来你那小子考不上大学别埋怨我。”村长郑重声明。
“是龙不是鼠,是鼠难成龙,考上考不上是他的造化,甭说跟您连不上关系,就连他老子我,也沾不上边。接着码,接着码。”门简很怕村长不欢而散。
门强被打同了书房,暗自流泪。
“我辛辛苦苦地学习,为了谁呢?”
他开始想不通。
便摆弄调光台灯的按扭,忽明忽暗,诡谲一片。
作业便没做完。
作业本发回来的时候,果然有一行红笔字:为什么不完成作业?
以前他觉得这是一声温柔的批评,这时,他觉得这话写得忒可笑。
“我就不完成作业,看你咋着!”他索性来了一次恶作剧,故意不完成作业。
作业本发回来,发现那行红笔字也省略了,只是划了一个大大的“?”号。
他感到老师的底气有些不足了,便笑了笑,把当天的作业扔到一边,开始看他的课外书。
等到第三次发同作业本,那个“?”号也没有了。老师已彻底缴械投降了——您爱做不做,悉听尊便。
从来就是好学生的这个少年,感到他的玩笑开得有些过了,有失做学生的尊严,便用两团棉花塞上耳朵,把麻将的撞击声拒之身外,开始补前三天的作业。
作业做完的时候,嗜赌的人也已酣然入睡了。少年感到了空前的岑寂。他的双耳开始耳鸣,眼前一片飞花。
他倒在床上,便失去了知觉。
在学校里,林老师把他叫到一边,“门强,你毕竟是个好学生,没有让老师失望。”
要是以前,听到老师的表扬,门强一定会感到由衷的喜悦。
但这一次,他都感到了酸楚。他苦笑了下,“林老师,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好。”
“总之,能够完成作业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林老师说。
他听出林老师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她的期望真是太低啊!”门强心里说。
但是,就是这么低的期望,他也差一点没让它落了空;一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感到林老师真是不容易——因为他知道,有责任感的老师,没有一个是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好的;一个有责任感的班主任,没有一个是不希望自己的主持的班是全学校最好的。亲切的于老师是这样,不亲切的隗老师也是这样。
他觉得应该体贴林老师,不管家庭环境再多么恶劣,他不应该用自己的学习搞恶作剧。
他怀着这样的美好的心愿回到家里。
他父亲看他回来了,塞给他二百元钱,“快,去买两瓶茅台,今天要好好宴请一下村长,有事求他。”
第五节
村长如期而来。
“嘿,今天的酒还上档次了,茅台;这我哪受用得起。”村长眯着肉眼儿,假模假式的说。
“您是一村之长,您不受用谁受用?再说,自打我们搬到北关,承蒙您照应,这点儿孝心,不足挂齿。”门简学会了县城里的客套话。
二人就喝酒。
门强在一边给他们满酒。
他爹跟他交待,先把学习放一下,伺候好村长;把村长弄舒坦了,对家里有好处。
门强曾反抗到:“你陪着喝就成了,干啥还饶上一个人?”
“你知道个啥,请他喝酒是谈事,不是巴结他;咱横竖是有俩钱儿的人,得有个矜持劲儿,我总是给他满酒,显得有点儿那个;你让他给咱满酒,又不可能。谁满呢?就只有你。”他爹懂得盘算场面上的事了。
“你可真虚荣。”门强说。
“你少挤兑你老子!你能有今天,还不是你老子给挣的?甭净说风凉话,干点实事。”门简生气地说。“噢对了,你以后再叫我,甭爹呀爹的,都住城里了,应该叫爸;省得你一张嘴,人家就知道你是土老冒,让人看不起。”
门强一咧嘴,“草包就是草包,再好的枕头皮,包的也是一包草。”
“你小子肉皮子痒痒了吧,找揍!”
“是痒痒了,活得比谁都累,都快不知道疼了。”
门强才十几岁,满心已苍凉萦绕,他爹不会懂;总觉得他的儿子从来不驯顺,也感到苦恼。
“甭跟我斗嘴,一致对外,伺候好村长。”
两瓶茅台快喝光了,村长显出了素日难见的酣态,“老门,今天你是有事,也甭绕弯子了,就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吧。”
“那咱就直来直去?”门简试探到。
“废话少说。”村长武断地说。
“村长,这村提留款,您给咱分配的数儿,是不是大了点?”
“你是个体运输户,能挣外块,那点儿数算个屁!”
“话不能这么说,咱起早贪黑的,挣点辛苦钱,容易么?”
“你不容易,我容易?为了完成上边下的村提留指标,我走东家串西家,跟他妈的要小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