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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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节

门简搞了一年多的个体运输,发了不小的一笔财。

山里的煤质好,山外的销路好,给运输业提供了发展的机遇。门简歪打正着,正好赶上了这个好茬口,自然就发了。

发了以后,他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把手扶拖拉机卖了,换了一台北京130。这既拉得多,又跑得快,门简还想挣大钱。

第二件事就是全家迁移,迁到县城里去。这并不是门简有什么远见,而是随大溜儿——这些年,山里富了的都搬出去住了,山沟里再空气清新,再安静怡人,毕竟是个闭塞的小地方,不便利的地方真是太多,人们感到活得憋屈。现在有钱了,不想过憋屈的生活了,自然就搬到外边去了。人家能搬,咱就不能搬?一较劲,门简也就举家搬出来了。

许多山里人直接搬到了县城的商品楼里,门简赚钱的时间短,还没那个实力,便在县城边上,一个叫北关的村里买了一套农家的四合院,便也就成了大地方的人。

门强的奶奶没有随着搬出来。

她觉得自己岁数大了,没几天活头了,便死活不愿意离开养育了她一生的那片热土,俗话说,热土难离嘛。

所谓热土难离,是一种属于老年人的情感,对于门强来说,他是特别愿意搬出来住的——虽然他也留恋故乡的小河和故乡的丛林,但毕竟县城里有他更渴望的,那就是便利的读书环境。

他忘不了同于老师到县城逛书店时的感觉。他当时觉得,将来考上考不上大学是无所谓的事,只要能生活在像县城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一两个书店,能买到自己喜欢读的书就成了。

如今,他的梦想成了现实。自然喜气洋洋。

但奶奶不愿一同搬出来,却给少年的欢喜凭添了一丝惆怅。

他觉得,他虽然生活在县城里了,但牵挂却留在了山里,他的梦,便出现了一块令人遗憾的残缺。

“怎么什么好事都不是那么完美呢?”

他第一次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诘问。

他觉得,有许多东西,人只能接受,而不能改变。他不能改变奶奶对故土的那种执拗的依恋,因为这块土地上,能给奶奶带来绵长不绝的回忆,这些回忆能把她带回往日鲜活而美好的生活场景,让她再次感受到曾经有过的生命温暖和幸福体验。

所以,不能改变,就要理解。怎么理解呢?他觉得无非是换个角度看问题而已,如果换个角度看奶奶留在山里这件事,会感到,正因为奶奶生活在山里,自己的牵挂才留在了山里,才延续了自己与故乡的小河,故乡的丛林和故乡的小松鼠们的生命关系,那故乡的一草一木才仍然属于自己。

“这人可真怪啊,什么问题只要换个视角,就又有了另一种感觉。”他感叹道。

他突然明白了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烙饼得翻个儿。

是啊,这烙饼一翻个儿,就能看到另一面。

他才感到,奶奶不仅是个一般的善心老太太,还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

门强转到了县属三中。

陌生的环境,使他变得沉默寡言,埋头于学习。

他的家离学校较近,他终于逃脱了奔波之苦,但又迎来了一重新的压力——这种压力是心里的,因为他一直听说,县城里的学生,懂得多,眼界宽,素质好,他怕被人家瞧不起。

关键还在于一个学习成绩,他不能没有好的学习成绩。

转学前,他的征文获奖,给了他不少启示。

第一个启示,是如何调整学习心态,更好地适应应试考试的学习环境。

繁重的课业和刻板的学习方法使他难以承受,但这是客观现实,你不能摆脱,只能承受。以前,他对此采取了消极承受,弄得身心疲惫,长期失眠,现在他变成了主动状态——在刻板的学习中,自己寻求快乐。他的方法足,把一周分成段,前五天,把自己交给课业,后两天把自己交给阅读。在星期五以前,不管自己多么厌倦,也要硬着头皮听好课,做好作业,应付好考试,一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很快把周末的作业做完,然后把课业的事扔到脑后,一头扎进自己喜欢的阅读之中。他纵情地看自己喜欢看的书,享受一种难言的快乐。

这时他在学校教育之外,为自己开辟了一个自我教育的空间。

他坚持了一段时间,发现周末的阅读快乐完全可以消除前五天的厌倦和苦脑,使自己获得了一个愉快的好心情。好心情就会产生一种活力,能够有能力应付过重的作业和过多的考试,同时,为了保证自己难得的两天自由阅读,他必须认真对待前五天的学习,不给后两天留下尾巴。于是,这种方法,形成了一种互相促进的良性循环,他的学习生活又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第二个启示,是要想取得好的学习成绩,自己必须有真正的实力。自己之所以能够写好征文,就是多年阅读积累,提高了自己的观察能力和表达能力——也就是说,自己的征文获奖,不是靠的运气,而是靠的实力。没有真正的实力,运气之下可能取得偶然的好成绩,但是不能取得稳定的好成绩。在所学科目中,只有语文,他能有十分的把握取得好成绩,数学、英语等其它科目,心里就没有把握,因为对那几科,他没有十分的兴趣,只是硬着头皮应付,就没有获得真正的实力。他明白这些道理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于老师说过的一句话——越是不感兴趣的越应该搞好。实力可是冷冰冰的,是不以个人的兴趣为转移的。所以,门强能从学习的苦闷中走出来,除了他自己发明了一个快乐学习法以外,与他能够正确对待自己所不喜欢的科目有重要的关系。

说到实力,他还为自己的征文能够获奖感到骄傲——什么叫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就叫东方不亮西方亮——隗老师把征文压下了,但是绕了一个小弯子之后,还是获奖了。为什么?写得好,有竞争实力。

他在办转学手续的时候,隗老师对他十分亲热,从写评语到填表,开证明、盖章,所有手续,隗老师都亲自办,最后,他独自把门强送出很远很远。

他说:“门强,你就要走了,隗老师对你说一句心里话:在这儿的时候,我对你可能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看着门强吃惊的样子,隗老师又说:“要知道,老师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隗老师的话,让门强的感觉很复杂,他既有喜悦,也有酸楚。他抑制不住,哭了。

隗老师拍拍他的肩膀,“别记恨隗老师,等你再回老家时,有什么事,还找我。”

现在想来,他还真的不记恨隗老师。隗老师真诚的话,像一种酸,融化了少年心中的隔膜。他觉得,做老师的,不会成心刁难自己的学生。当时处处觉得隗老师专横,是因为从一开始,从隗老师第一次处理灭火事件开始,他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敌对情绪;由于师生间的特殊关系,不可能进行对等交流,这种情绪便深化了。

其实隗老师也不容易,作老师的,让自己的学生用火杵穿破衣襟,也是一桩很丢面子的事。

少年心像容易淡忘忧伤一样,也容易淡忘仇恨。

第二节

客厅里的电视声音很大,传来一阵阵的打斗声和枪炮声。

门简在看一部香港枪战片:《喋血双雄》。

“好!真棒!”

“牛,真牛!”

“……”

门简被剧情刺激得大叫不迭。

正做功课的门强,心里很烦,走到客厅,“爹,声音小点儿,自己看就行了。”

他爹紧盯着屏幕,“小什么小,声音小了,能过瘾么!”

“影响人家学习。”门强抗议道。

“狗屁!你小子是不是也想看了,绕什么弯子。”他爹不理睬他。

门强只好气咻咻地踅回了书房。

坐在书桌旁,枪炮声不绝于耳,他的心总也沉不到作业中去,便又回到了客厅。

“再说一遍,请把声音调小点儿!”门强大声说道。

把他爹吓了一跳。

“没几天就想管你爹了,你小子事倒不少,在山里憋屈了大半辈子了,好不容易把日子舒展点了,还挨你管,门儿都没有!”他爹喝酒了,话头儿正凶。

门强不敢招惹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唉,这就对了,想看就坐下来看,这装什么蒜!”他爹说。

“我要是看电视,那作业谁做?你做?”门强生气地说。

他爹瞧他一眼,“你的功课跟上了不?”

“还成”。门强回答。

门强同答的是实情。他转学这几个月来,不敢懈怠,用他自己的快乐学习法,埋头于学习,在班里也排到了好的名次。

“成,不就齐了么,还死气白赖较什么真儿。坐下来看看,松快松快脑子”。他爹说。

就十分不情愿地看不去。

一看不要紧,被深深吸引了。

那悬念叠起的情节,那紧张刺激的场面,要比枯燥、刻板的课业开心得多了。

每到激烈镜头,门简都喊“牛”,感染得门强也跟着喊,可刚喊到“牛……”就憋住了,作为一个心地纯正的少年,他不好意思喊出那个粗鄙的字眼。

但喊到一半就憋住了,心气总也不顺畅,仍想再喊出一个字来,以使气息贯通了。情急之下,他喊出来了——“真牛掰!”

他爹听了,一愣,“你喊什么?”

“真牛掰”。

“什么意思?”

“跟你喊的那个意思一样。”

“那绕什么弯子?”

“忒不文雅。”

他爹想了想,“也是,都城里人了,还这么粗,是有点那个。”刚住在县城外边,他就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了。他又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小子,到底是多念了两年;牛掰——牛的力气有多大,谁能掰得过牛?牛掰,也是牛的意思;成,咱就喊牛掰。”

于是,爷儿俩就“牛掰”到了影片结束。

门强便回到书桌前接着做作业,但刚做了两道数学题,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了——大刺激之后,必然有大疲倦;在寂静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少年,哪经得起这么激烈的声光刺激?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从来没有不完成作业的好学生,也第一次没完成作业。

第二天,门强以为一定会挨老师的剋,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没想到,任课老师依然很平静地讲课,像什么也未发生似的,只是在发回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写了一句话:

“为什么没完成作业?”

在门强看来,这显得太温柔了。

他不禁暗暗惊奇。

晚上再做作业时,不管客厅的声音有多大,他也不敢分心了。他觉得这老师的一句温柔的警告,比声色俱厉的批评还具有威严。人家是先礼后兵,尊重学生的自尊心。

还可让门强的自尊心受不了。

他不仅把当天的作业认真完成了,还把昨天的作业补齐了。

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果然见到任课老师笑着朝他点点头,算是无声的表扬了。他觉得这里的老师真了不起。

一天,门强放学回家,刚迈进家,他爹迎头说到:“快点吃饭,今天晚上咱们全家去看电影。”

门强很吃惊,一个课业正紧的学生,哪儿有家长带着去看电影的?

“不去!”他断然说到。

“那可是新进口的美国大片,一张票好几十块。”他爹说。

“那也不去,我得写作业。”

“甭拿学习说事儿,买好了的票不能废了,废了一张票就是废了好几十,你不心疼,我心疼!”他爹说到。

门强仍然拒绝。

“你懂个屁!”他拿火了。“你知道么,在县城里,泡歌厅看大片是有钱人的象征;如今咱有钱了,就得去拿这个面子,你小子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你要是不给我面子,我就不给你面子。”他爹威胁到。

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看大片。

看大片回来很晚,他不仅数学作业写不下去,所有作业都写不下去了。

他气愤地闯进他爹的卧房,把已经入睡的门简捅醒了。“你看,看大片看大片,什么作业都写不完,明天你去跟我们老师解释!”

被搅了甜梦的门简自然不太情愿,“你小子甭得了便宜还卖乖,再捣蛋,我揍你丫挺的!”他运用了一句县城骂人的话。

门强委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把闹钟上到凌晨四点。

少年还正沉浸在有关美国大片的梦境中的时候,铃声把他叫醒了。

他开始完成他昨天晚上未完成的作业。

作业完成了,已到了上路的时间。他看了一眼他娘给他做的热腾腾的早饭,摇了摇头,急急地跨出了房间。

“这是何苦呢!”谢氏叹道。

第三节

这一次,全班有近三分之一的学生没有完成作业。

各课任课老师把情况反映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很吃惊。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新毕业的女大学生,姓林,也是语文老师,说话极清脆。

“今天上课之前,我要整顿一下学习纪律。”她的脸膛很红,声音很庄肃。

“据任课老师反映,咱们班有许多同学没完成作业,那么,数学作业没完的请站起来……”

站起来十多位。

“英语作业没完成的,站起来。”

又站起来几位。

“嗯,人数不够,还有谁?”林老师巡视着,等着那些没站起来的赶紧站起来。

见不再有人站起来,她生气了,“怎么,还非得等我点名了吗?”

其实她也不确切知道到底有哪个学生没有完全作业。英语老师只是告诉她一个数字。

“您甭点名了,我们都站起来了。”那些以前站起来的学生纷纷说到。

他们是怕如果不赶紧声明,惹怒了可爱的女老师,他们会得到更严厉的处罚。

这真是个黑色幽默。林老师哭笑不得。

“你们为什么没完成作业?”

没人回答。

“再问一遍,你们为什么不完成作业?”声音异常的尖厉。

“看电影去了。”齐声回答。

“什么电影?”

“美国大片。”

林老师惊愕不已。

“你们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学生?”

“知道”。

“你们知道不知道学生必须要完成作业。”

“知道。”

“知道为什么去看电影,还看什么美国大片!”

“家长让去的,不去还不高兴。”

林老师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事太蹊跷了,太出人意料了,她没法能理解。

“你们的家长怎么同事,他们都是干什么的?”林老师开始问寻这些学生家长的背景。

他们的家长原来都是发了财的搬迁户。

林老师正色道:

“你们回家告诉你们的家长,家长的责任是督促学生学习,你再告诉他们,他们能给孩子买得起房子,买得起汽车,但给孩子买不来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