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这个年龄,本应该得到温柔的呵护啊!而哪个少年不愿得到健康自由的成长的环境呢?正常的环境会培养健康的人格,而人为的压力,会使人走向希望的反面……我不知道这反面的东西是什么,或者是消沉逃避,或者是绝望夭亡……我常常听到有学生被父母逼得跳楼的,对他们的做法,我很是不理解,承受不起,走掉就是了,干啥要自杀?我知道,你对我的逼迫,并没有什么恶意,缘于你封闭的出身。你的视野很窄,你又缺乏开拓的精神。其实对付村长对你的欺负也不是没有别的解决的办法;他既然是势利眼,你也就该用一些势利眼的手段。你手里有钱,我就不相信,你就交不到一些有权有地位的朋友。
你没必要跟我较真,有这功夫,你学点什么不好?现在大街上的报刊杂志有的是,多学一些,你的心胸就开阔了,兴许你还觉得村长那样的货色真是不值一提呢!这一点,你还不如我,我从小就爱看报,知道法律和政策也能帮好人的忙。其实你真是太无知了,连国家机关都是干什么的你都不知道,你就更不知道除了拉煤挣钱以外还有什么新的发展途径。怪不得农村的孩子不愿学习,目光短浅,十几岁就搞对象成家生孩子,甘于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的父辈就不成。所以,你虽然人到了县城,可你的眼界和胆识还都搁在家乡的黄土里;家乡的黄土里你下几个籽就能结几捧粮食,县城的水泥马路上你下几捧种子,也不会长一棵青草。你不适应环境,环境就吞没你;你自己要是不争,甭说你就我一个儿子,你就是有十个八个儿子,也不会争到一点面子。所以,我必须要反抗你;不反抗你,不仅会害了我自己,也会害了你……
想来想去,竟把天给想亮了。
他拖着酸痛的身子下了地,认真地洗漱起来。
他好几天不好好洗一洗脖子脸了,洗脸水里浮起了一层厚厚的黑油。
洗过之后,他走到院子里,凉风吹过,他感到了彻骨的清爽。
他父亲开门出车,他主动地迎上去,“爸,出车!”
门简惊愕极了。
第五节
重体力劳动的初期不适很快就消失了,门强已经能很轻松地当他的装卸工角色。
他觉得,干体力活儿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有压力,不用动脑,只要不嫌脏,只要能沉下心去干,不知不觉就是一天。
它并不像学习那样艰苦。因为学习是心神之劳,再加上外界的压力,体力心血一并消费,有一种说不出的苦。
几天下来,他变得能吃能睡,精神特别好。
“当装卸工,是一种特殊的额外运动,筋骨得到舒展,精神得到放松,烦恼都被忘却了,有什么不好?”他对他的母亲谢氏说。
谢氏咧咧嘴,“你这孩子,真是没的吃、有的说。”
她以为她儿子是在无奈之下,说风凉话。
不是风凉话。他的确是认为好。
门简看到他的惩治已失去功效,再坚持下去会真的耽误儿子的功课了。心气便不足了。
“你这小子,是不是天生就是干活儿的命?这么脏、这么累的活儿,你竟能当玩艺儿耍。”门简说。
“嗐,这是你的意志,横竖抗不过,不如把心情弄得好一点儿。”门强回答。
“甭跟我耍贪嘴了,你明天就甭去胃;看见你我就脑袋疼,还不如图个清静。”
“别介,装卸工我刚当出点儿门道来,正有兴致哩。”门强调侃他爹。
“得,得,你还是歇菜吧,你爱怎么学就怎么学吧,只要能给我考上个大学就成。”门简是真的妥协了。
门强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意志经住了考验,他不仅胜了他爹,更胜了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他整天憋在屋里。快开学了,他的暑期作业还没做呢。他必须把作业做完,他觉得,一个连作业都不能完成的学生,无论如何不会是好学生。
开学了,他的暑期作文在尖子班里拿了一个第一。
别的同学都写“北戴河有感”、“北戴河记游”之类的题目,而他却写丛林中的传奇。
这是只有属于他的独特的题材,素材本身就很新鲜很神秘,再加上一只相知的笔,便自然会写出诱人的效果。
门简由此欣喜若狂。他逢人便说,他儿子在尖子班得了第一,他甚至为此还请了村长一顿酒;让村长知道,他们家是有面子的,将来也是很了不起的。村长的态度果然比以前谦恭了一些,让门简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门强感到他爹很浅薄,写了一篇第一的作文就能说是尖子班的第一么?真正的第一是各科综合成绩的第一。离这个第一,他还有相当的距离,凭他一路走来的学习历程,也很难拿到这个第一。但是,他并不看重这个第一,他看不出这个第一对他的将来有多么大的好处,因为这个第一并不代表着知识水平。
但是,他看重他在作文上所获得的第一,他认为这个第一,对他自己来说,具有十分重要意义。它再一次验证了他在写作上的实力,也给他增加了一分面向来来的自信。他觉得,一个学生,虽然不能机械地追求学业上的第一,但也不能一无是处,不能没有自己的优势;真正的优势可以给人带来能力,带来自信——而他认为,面向未来,一个人缺什么都可以,惟独不能缺少能力和自信。
……
中考报名开始了。
同学们的心变得异常浮燥,他们纷纷地请教家长、请教老师,甚至请教老师家长之外的亲戚朋友。而门强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专心地准备考试,好像他只关心考试本身,对到底考什么学校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你小子到底着急不着急?你也去问问老师,让老师参谋参谋考什么好。”门简沉不住气了。
“还用问老师,就问你自己吧。”门强回答到。“你不是对我的前途很有想法么?你要是不定,谁敢定?”他接着调侃到。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门简点点头,“这就好办了,因为你小子有反骨,我说东你偏说西;今天是你自己把决定权交给我的,你就不能再出尔反尔了。”
门强感到他很可笑,多年的龃龉竟使一个专横的人有些不自信了。“就你定吧。”门强对他说。
“考高中,而且是考重点高中!”一个果决的声音。
这是门强意料之中的事,但他还是笑着说:“考中专吧,就我的感觉,考中专有把握;再说,咱还一直是农民户口,先跳‘农门’再说吧。”
门简沉吟了片刻,脑袋一摇,“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目光短浅?什么人才考中专?是那些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的人才考中专;考中专多丢面子,多没前途,亏你说得出口!你必须考重点高中,考名牌大学;只有从名牌大学出来的人,才能进大机关、大公司,才能有权有势。”
门强一笑,“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我是对你负责。”门简说。
门强摇摇头,“你是对你自己负责。”
“你看,你又来了不是!”门简脸子沉了下来。
“得,得,听你的。”门强懒得跟他发生口角,息事宁人地说。
第二天,门简拿来一份招生学校介绍,他已在上面用红铅笔圈定了几个学校,用手一指,“就这几个。”他像想起了什么,又叮嘱到:“你老老实实的填在报考志愿上,可别马虎。”
第六节
对中考的事,门强虽然表面很沉着,但内心也是颇不平静的。
他毕竟是个孩子,对这重大的人生选择问题,也自然会感到踌躇不安;他之所以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浮燥张惶,是他觉得他身后有一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
当然是他的启蒙老师于老师。
由于于教师对教学工作有自己的思想,虽然那一年的先进没有当上,但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却在县教育局的许多领导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俟机会成熟,他们举荐他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做了教研员。也算是人尽其才,适得其所。
门强专程去拜见了于老师。
“我的得意门生来了,欢迎啊。”于老师像招待客人似的,给门强沏了一杯茶。
门强感到于老师还是那么好,虽然他一直不爱喝茶,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口。
他感到这茶很香。
其实于老师的茶只是一般的花茶,但是比他们家的西湖龙井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