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么小的年纪,就读党报党刊;所以,那么小的年纪就读高尔基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所以那么小的年纪就能读懂卜劳恩多义性的漫画语言……
现在的学习生活压制了他的阅读兴趣,使他不能不被动地进入郝种刻板学习的轨道,他感到了生的压力。他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由于学习成绩下降,被隗老师告到校长室,接受校长面红耳赤的训斥;他还梦见,由于考试不及格被勒令退学,激怒了他父亲;他父亲扒光了他的衣服,把他绑在板凳上,用荆条死命地抽他——被荆条抽的滋味儿他是终生不能忘的!他便被吓醒了,坐在黑黑的七炕上,竟哭出了声响——“孩子,你是不是病了?”被惊醒了的奶奶问。
他不能告诉奶奶,告诉奶奶她也不懂。
“奶奶,您还是带我到丛里去打猪草吧。”他竟说。
“你尽说梦话,你下地去喝口凉水,再睡,就睡踏实了。”
奶奶以为他被梦压魇住了——农村有土方,喝凉水可以治魇。
门强哭笑不得,只好止住了抽泣,静静地躺下去。
但他总是合不拢眼皮,一合上眼就看到父亲高举的荆条和隗老师那专横的表情。
他失眠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他的失眠,来得真是太早了。
第二天上学,他感到精神恍惚,在上语文课时,竟打起了瞌睡。
这次,他是被隗老师拎着耳朵拎起来的。
他愤怒于隗老师的做法,但他自觉理亏,将屈辱兀自承受了。他站着听课,精神渐渐集中了。
但却集中到那只被拎的耳朵上。
因为那只耳朵很痛。
后来就疼到了心头上。
因为他想起了于老师对他的处罚——于老师的处罚可斯文多了,也温柔多了。
这时,他把学习上的不开心,统统都归结到一个人身上,便是隗老师身上。他觉得,要是换了于老师,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不禁暗暗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你说隗老师冤不冤啊?冤!)晚上睡觉还是做恶梦,便去喝凉水,喝完凉水还做恶梦,奶奶的善心也帮不了他了。
索性就不睡。
但是家里的生活好了,父母生活上的事儿也操作得勤了,半夜三更还在炕那一头悉悉作响。
他们不知道,在炕的另一端,还有一双少年的耳朵。
所有异响都被这双耳朵听进去了,弄得少年心烦意乱。几经辗转,他的肚腹问一阵胀热,排出来一些物质——他遗精了。
他一阵晕眩,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还不如死了的好。他双手掐紧了自己的脖子,死劲地掐下去。他感到了一阵窒息,昏过去了。
再上课时,他头昏眼花,总想打瞌睡。但讲台上,隗老师的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便硬撑着沉重的头与眼,作谛听状。
其实,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于是,晚上回家,先要补习一遍白天的功课,然后再急着赶作业。这样一来,阅读课外书的念头不仅不敢有,即便应付课业也显得手忙脚乱了。
不久,一个鲜活水嫩的少年变得恍忽萎顿了,他的性情,也变得沉默寡言。
他就这样苦苦地撑着,学习成绩却暗暗下滑。
从他的学习表现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缺点,然而学习成绩却明明摆在那里,隗老师感到吃惊——“门强,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不能跟老师谈一谈。”
“没啥心事。”
“是不是你爹又损你了?”隗老师也知道门强与他爹有些不融洽。
“他整天跑他的车,没功夫答理我,损什么损。”
“是不是你奶奶病了?”隗老师也知道门强与他奶奶好。
“没病,健得跟一只老麂子似的。”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爱说话?”
“没功夫说话。”
师生的谈话便没办法再进行下去。
“是不是对老师有意见?”
“哪敢对您有意见。”
隗老师感到很尴尬。
他知道,因他以前的专横,已失去了平等对话的可能。
“你的学习得好好抓一抓,不然就要影响全班的荣誉了。”
说到这关键性的话语,隗老师的语气也是柔和的。
这让门强没有想到。
所以,少年表情显得羞惭起来——“隗老师,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那就好,那就好。”
隗老师的柔和反而让门强感到了一种压力,他把晚上的学习无限制地延长了。
他的做法引起了他爹的反感——“找死啊?累趴下了,我可不管你!”他爹说。
“谁用你管,睡你的吧。”反驳道。
“你他娘的要不是我儿子,谁愿意管!”
“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怕我累趴下了,造你的钱!”
“我咋这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逆子,好心没好报!”
父子又吵翻了。
和父亲打过嘴仗之后,门强的心很烦,眼前的字也看不清楚,学习效果很不理想。
这个隗老师,他的柔和,其实也是一种专横,是一种让人没法反抗的专横,他觉得。
第五节
正当繁累枯燥的学习把少年的身心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门强得到了一次意外的转机——县教育局为了迎接国庆,在中学生中搞了一次征文活动。
征文要求同学们以身边的好人好事或熟悉的英雄劳模为素材,写一篇记叙文,要在通过征文活动在广大中学生中开展一次爱国主义教育。
上边的用意是好的,具体到基层学校,其组织方法就变了味道——各学校都非常重视这项活动,以为这是一次展示本校语文教学水平的绝好机会;于是,各学校在普遍发动的基础上,圈定了重点学生,让这些学生在一段时间内集中精力撰写征文,所落下的课程,由任课老师在征文结束后,专门补课。
门强有幸被圈定了。
门强可以暂时从繁重的作业和考试中解脱出来,使他的精神紧张,得以缓解;并且,他本来就对写作文有浓厚的兴趣,以能参加征文活动为乐事。
隗老师给每个重点学生都定了写作对象,并交代了写作思路。门强被要求写他们村的养羊专业户,因为这个养羊专业户的户主刘彭定连续两年被评为“致富状元。”
但是门强不想写他,因为他太“黑”,每年年关他卖给村民的羊肉都跟卖到市集上一样价;他卖到市集去得交市场管理费、运输费,而且也要搭上人工,价格高一点还情有可原,但他就地销售,也要那样的价格,乡里乡亲的,便显得很不仁义了。
所以,他不是“致富不忘乡亲”,而是“致富不忘宰乡亲。”县里评他作“致富状元”是看他发家了,但并没有考察他到底是怎么发家的。
他想写写奶奶。
这是他的夙愿,他一直想把奶奶的仁义和善良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知晓,以前他不写,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因为奶奶的经历太丰富了,他不知道从哪儿下笔。可现在领了写的“任务”,怎么也是写,就还不如写写奶奶。
他一想到写奶奶,就想到了高尔基的外祖母,就想到了抄录在本子上的高尔基对外祖母的肖像描写。
他把本子找出来看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像高尔基描写外祖母那样描写他奶奶,因为高尔基写得太生动了,把外祖母外表上的丑陋都写出来了。中国的孩子自小就接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祖训,不好意思触及尊长的丑处,况且又是他十分尊重的人。
但高尔基写外祖母的动情处真是太多了,每读到一处都受到一次很深的感染,对奶奶的爱,也是因为读了《童年》才加深的;所以,他觉得他在写奶奶之前,一定要再读一遍《童年》。
他便到于老师那儿去借《童年》。
本来于老师在门强他们毕业的那一年,县里要评他作出席市的先进教师,因为他扎根山村,一心育人的精神在教育界有口皆碑。但就足因为他打了在村里增加初中复式班的建议报告,惹得某些领导不高兴,对他产生了成见,认为他太好表现,太喜欢标新立异,而把他的先进换了别人。
门强听说之后,很是为于老师叫不平,他想去安慰于老师,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便不想去惹于老师伤心。
今天见了于老师,他还为没有去看望于老师感到羞惭,不好意思直视于老师那双明亮的眼睛。
还是于老师爽快,“噢,我的得意门生来了。”
于老师的幽默惹得他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低低地叫了一声:
“于老师。”
“你还好吗?”于老师问。
“还好。”他答。
“功课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不想说有问题。
“老师还好吧?”
“还好。”他不想说老师不好。
“你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学生。”
于老师的这一句话,在门强的心中掀起了波澜——他感到愧对于老师,他没有很好地适应新的学习环境,他没有把自己的学习搞得更好。
“于老师,您没有被评先进的事我知道了。”
于老师一怔,但很快就微笑着说:“小小年纪,消息还挺灵通。”
“这对您不公。”
“这没有什么不公的,比你于老师优秀的教师有的是,再说,我的快乐是把课教好,能培养出更多的好学生,像你这样的。”
门强脸烧如灼,喃喃地说:“我不好。”
“你不能不好,在你身上,也延续着于老师的快乐。”
听了于老师的话,门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因为他的心情太不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