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自己的学生抢白,隗老师感到没面子,说:“你要在班上做检查。”
“我干啥要检查?我已经用心了。”门强委屈地说。
“你用心了,干嘛那火总是灭?”
“有人故意捉弄我。”
“是谁?你能指出来吗?”
门强沉默不语。
“既然指不出来,那责任就在你。”老师决断说。
“你应该调查一下。”门强请求道。
“没那个必要,也没那个功夫!”老师拒绝了,并说:“门强,你不承认错误,还无理取闹,再罚你一个火班。”
老师身后,传来一片哄笑。
门强感到在这种情形下,他是很难讨到公道的,便默默承受了。
晚上,他更用心地封火,并在封好了的火边坐了许久许久,直等到那火焰欢畅得把教室的屋顶都照亮了一片,才放心地走出教室。
他走出校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低低的一层雾,黑黑的,像拉煤的车漏了槽帮,把煤撒满了路面,走到川口,迎面袭来一股暗风,听不到它的声音,却嗖得人张不开口,再走两步,身上很厚的棉衣棉裤被倏地如纸一样薄了,好像风吹在光身子上。
他本能地叫了一声:要毁!
风今天昨冷得那么邪呢?!一股恐俱,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
走了没多久,骨头和肉都疼了。书本上形容冬天的风,用“寒风刺骨”一词,说风的冷冽如锥如刀;此时的风,却如长满针刺的舌头,不声不响地舐到他的身上。
刀和锥刺割在骨肉上,也只有疼于骨肉,含刺的舌头,撕撩在皮肉上,却疼到了心上。他恐惧极了——因为他感到,皮肉似乎已被撕撩尽了,移动的只是自己的一架骨头。
不禁遗下了一泡尿。尿顺着两腿往下淌,若瞬间点燃了,两串火焰,尿淌过的皮肉生起两串热麻。热麻仅是顷刻间的感觉,之后,就像有两柄刀刃在尿淌过的地方划过,钻心的疼痛过后,就失去了知觉,如同生冷的铁上浇一层浮油,瞬间的燃烧过后,陷入更沉寂的冰冷。
就这样无知觉地往前走。
突然,心抽紧了——因为他爹说过,四肢冻僵了的人是不能倒下去的;一旦倒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了。千万不能跌倒啊!他心里很绝望,却不敢哭泣,因为眼泪会模糊了视线,会导致身子跌倒,遭没顶之灾。
他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跌倒!呃不,不许跌倒!”
但随时都会跌倒。
这个念头,便给少年带来一种很大的压力。在这重压力面前,少年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弱小,孤单和毫无希望。奶奶,娘,你们为啥谁都不来帮我呢?他的心中生出微弱的一声呐喊。这时,多希望有一个怀抱,不是为了躲避寒冷,而是寻得些微的对生命的支持。
想到怀抱,他心头一阵颤抖。
四肢已经麻木,但仍然机械地走下去,因为胸怀还温暖,心脏尚跳动。门强从记事起就知道,人的胸怀是最不易被冻僵的,正如冬天里大葱的葱心。当胸怀感到渐渐地被冻结了,离死亡便不远了。也正是有这样的常识,在厚厚的棉衣里,娘仍给他缝了一个厚厚的棉兜肚。在以往的冬日,再硬的老北风,他都未感到怀里冷过,但今天,这股偷偷袭来的无声的风,却已使他的胸际感到了阵阵的刺痛。多么可怕啊!如果胸怀也冻麻木了,一切就完了。
的确需要一个胸怀!
以胸怀温暖胸怀,让人远离死亡。
而黑暗的山川却如一条死亡的隧道,隔绝了人间的胸怀。
想到伊索寓言中的农夫和蛇的故事。恶性的蛇,老天尚赐给它一个农夫的胸怀,而人呢?!他觉得,老天最不顾怜的,恐怕就是人。如果人有罪的话,一个少年又有什么罪呢?他只是对他的爹有些不恭敬,但那首先是他爹的过错。他太自私了,一切以他的好恶论是非,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少年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小小年纪就终日奔波,不得安生,这就是惩罚了,还要怎么惩罚一个单纯的少年呢?!
这时,他感到了大自然的冷酷,以及命运对一个少年的不公平。他感到了极端的委屈,便无能顾及地流下泪来。似乎委屈是一种酸,能蚀化人对死亡的恐惧,他已不怕因泪光迷蒙的跌倒。眼泪刚流出眼窝便冰化了;掰下那两串泪冰,放到嘴里咀嚼,咯嘣嘣,咯嘣嘣,狗日的,脆!
这时,胸际像从里向上长出一排针,感到一种由里向外辐射的疼痛。看来,在得到那个温暖的胸怀之前,他早已冻毙于路中了。他不甘心地朝路边绝望地望了一眼,那颗微弱的心脏突然跳欢畅了——路边的斜坡上会是一捆干草么?
一定是一捆干草!
果然是一捆干草!!
把草抱进怀里的那一刻,他失声喊道:
娘啊!我一定可以活着回到家里了!
他抱紧了干草,生怕被无声的风无情的刮走,脚下似手蹬牢了许多,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耳畔,若听到伙伴繁杂的细语,他不再感到孤单。继续走下去,胸际微微地热起来。朦胧中,像娘把自己裹进她温暖的怀抱;抽一抽鼻子,果然闻到一股乳香,他喃喃自语道:
“娘啊,原来你们就在我身边啊!”
抱着那捆干草走下去,少年自己把自己救了……
第三节
少年的生命是皮实的。
虽然经历了死亡的恐惧,但门强在土炕上的热被窝里沉酣地睡了一觉后,第二天,他又山麂子一般疾走在上学的路上。
当他兴冲冲地走进教室的时候,迎接他的依然是冰冷的呵斥——“门强,你整个是一个捣蛋分子!”隗老师叫道。
门强管的火,又灭掉了。
这次,他愤怒了,“这里的确有捣蛋分子,而不是我!”
感受到他这种无遮拦的反抗,隗老师愣了。
转过神来,他感到他的尊严受到挑战,他失去了理智——“门强,你给我站到院子里去,今天停你的课了!”
这就是说,他安排门强要罚站,停课双重的处罚。
在冰冷的露天地里罚站,他不怕,但停他的课,他横竖不能容忍,孰不知,他为了上学,已忍受了一重屈辱,再经受屈辱,他本能地多牛一种断然的推拒。
“谁也不能停我的课!”他毫无畏惧地说。
隗老师见他的语言已失去了效力,便付之于行动,他一手拎住门强被冻红的右耳,要把他拎出去。
撕裂的疼痛,使他感到面前的隗老师已不是仁义的师长,而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恶魔,对他已无理可讲,只能报以极端的反抗——他抄起了捅火眼的火杵,“你松手,不松手,我就……”
这急转直下的情形,使隗老师不知举措,“你敢……”
虽然疑惑,却不松手。
门强的火杵真的捅过去,隗老师一闪,火杵把他的衣襟捅破了。
隗老师被吓坏了。
门强也被吓坏了——我怎么捅起自己的老师来了?!
隗老师很快就清醒过来,一把拿下了门强手中的火杵,并报以雨点般繁密的拳脚。
门强忍受着,并不反抗。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并且,他敏感的心告诉他,老师被冒犯了,应该给他面子。
隗老师的拳脚停止了,门强抬起头,“您出够气了吧,咱俩不该了。”
“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隗老师听了门强的话,又可气又可笑,但依然板着面孔,“罚站,不罚站不成!”
“罚站可以,但不能停我的课!”少年坚定地说。
隗老师也感到自己的做法有点过火,有失师尊风范,底气便有点不足,“明天叫你的家长来,不然就停你的课。”说完便走出门去。
第一节课不是隗老师的课,他走出去,是不想把这尴尬的场面露给他的同事。
第一节是数学课。
起立,坐下的礼仪结束后,门强依然站着。
“门强,你为什么不坐下?”数学老师不解地问。
“罚站,我有错误。”门强平静地说。
班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笑什么笑!”门强庄肃地喝斥道。
笑声竟戛地止住了。
看来,少年的不屈,给他争来了意外的尊严。
门强便站着听课。
此时的门强,与其足接受隗老师的处罚,不如说是他自罚——他觉得不应该那样冒犯隗老师,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所以,他应该挨罚。
但是隗老师也不应该那样对待自己,所以,他也不应该挨罚。他心里很矛盾,他不知道谁能给他评评这个理。但是既然罚了,就要表现出尊严,不能把懊丧挂到脸上。
于是,他认真地听着课,未表现出一丝羞辱之相。
到后来,他觉得他平静地接受处罚,其实是在告诉劳动委员那帮住宿生,我门强不怕挨罚,我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果然,从此以后,劳动委员那帮住宿生,不再敢捉弄他了,他们对他产生一种敬畏。
隗老师让他请家长,他并没有真请,只是托辞说,他爹这两天不在家,过两天就来,其实他爹自己跑运输,每天都要收车回家。他是不敢请,他知道他爹的那个坏脾气,只能在自己在伤口上加盐。
拖了两天后,隗老师竟亲自找他的家长来了。
“老门,你的孩子在学校,学习还可以,就是组织观念不成,不服管。”隗老师把门强三次灭火,与老师顶撞,甚至火杵出手的事向门简介绍了。
门强就立在一边听着。他对隗老师的介绍很不满意,因为隗老师把他自己的不公正表现都省略了,只集中描述门强的种种“顽劣”行径。
“老师都撒谎,哼!”门强心里很是瞧不起隗老师。
“反了,真是反了!敢打老师了,”门简虚张声势地喊着,“门强,你给我跪下,向隗老师陪不是。”
门强不跪。
“算了,算了,只要他知错就成。”隗老师打着圆场。
“我已经知错了,站都甘心罚了。”门强说的是他已经甘心情愿地接受罚站了。
“知错就好,”隗老师转向门简,“老门,我来的意思是把学生的在校表现跟家长沟通沟通,共同加强管理,省得将来学生出点什么差池,家长埋怨老师。”
“不埋怨,不埋怨!”门简堆着满脸的笑,“隗老师,这么说吧,您就当门强是您的孩子,只要孩子不听话,甭说批评,任您打任您骂,我们做家长的,决没有意见,您是为咱的孩子好。”
门简的话,很让隗老师受用,因此他微笑不止。
久久,隗老师又说:“本来门强的恶劣表现,我准备向校长汇报,既然家长这么热情的支持,我看也就没有必要了,目的在于教育吗,不能把学生置于死地。”
“隗老师大恩大德,隗老师大恩大德!”门强谄笑着,致以真诚的感谢。
但门强感到,这隗老师太会演戏,他觉得隗老师根本不会把这事向校长忙报。他不搞调查,就斥责学生,甚至殴打学生,已使他斯文扫地了,他不会再到校长那里去丢自己的面子。
虽然都是老师,这老师跟老师可不一样——于老师是那么的平等待人,可亲可敬,这个隗老师却是这样的虚伪专横,还为人师表呢,真是有些不配。不过,这同学和同学也不一样,小学的伙伴也捉弄他,比如在游泳时故意让他呛水,但那是善意的捉弄;现在的同学却是恶意的捉弄,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封好的火鼓捣灭了,让人凭空受辱,便有了阴损的成分。
哎,这人啊!他心中叹到。
这一声叹,在他幼小的心灵感应中,已有了沧桑之感。
隗老师被门简照应得快快乐乐地走了。
送走了隗老师,门简把门关上,对门强露出奠名其妙的笑。
门强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他不知道他的爹将要如何收拾他。
“嘿,你小子有种!我们到学校是去读书的,不是去受欺负的,你那火杵穿得好,穿死他个狗日的!”
他爹说道。
门强听后,惊愕不已。
“不过,你以后也学精点儿,甭跟老师当面顶撞,跟老师顶撞有什么好?小心人家治你。”
他爹又补充说。
门强明白了。在他爹那里是没有是非观念的,除了面子,就是利害。他的意思是说:别让人家认为咱们家好欺负,也别让人家认为咱们家没心眼儿。
门强白了门简两眼,“你可真没意思!”他说。
门简怔怔地看着儿子。这回,轮到做爹的不明白了。
第四节
应试考试的根本特点,是从一开始,就把学生、老师、甚至家长的目光都凝聚到考试成绩上;于是学校三天一堂考,五天一班考,十天一通考,学校也三天两头给各班排名次,逼得班主任老师把学生当敌人,生怕某个学生不用功,拖了班里的后腿。
隗老师自从和门强闹矛盾之后,反而特别关注门强了。
他怕门强对他的抵触情绪影响了他的学习成绩。
所以,隗老师作为班主任,虽然他只是门强的语文任课老师,但是除了对门强的语文作业严细把关以外,每天都要检查他的其他科目作业完成情况。
一旦发现他的作业问题,隗老师就在全班上批评展示,出他的丑。
从学生的角度,这样一来,门强便弄不清隗老师的做法,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了。于是为了自己的尊严,门强必须把自己的作业完成得格外出色。
这番努力的结果,自然是带来丁他学习的优秀。
但愉快的喜色并没有爬上门强的眉梢。
他感到这样的学习,他已经失去了自我——他属于隗老师。
他属于作业。
他属于考试成绩。
他非常怀念他的小学生活。
在小学,他可以自由地阅读课外书,在阅读中,他发现并体味到了新鲜的世界,这些新鲜的知识给他的刺激,使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快乐。在阅读的快乐增强了他的学习兴趣,使他产生了主动的学习意识。所以,课业与阅读相得益彰、互相促进,这种良性循环的结果,使他的学习成绩远远地超过了一般的同学。
有时,他也问自己:我考那么好的成绩为啥?为考大学,考大学又为了啥?他得不出明确的答案。
如果经受那么久的单调、刻板和无味的学习生活,而仅仅是为了考大学,这个大学考得可一点都不值啊。——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暗自吃惊,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最初的学习动机,是通过学习,去解答他的生命好奇,经过一段自由自在的学习生活之后,他又产生了一层更深刻一点儿的学习动机,便是通过学习,获得表达自然美好、生活美好和生命冲动、自我感觉的能力。
所以,那个时候,他有着多么高涨的学习热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