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什么在响,什么东西擦亮了金属一样的天空。随后,透明的、薄脆的夜幕,也许是晨雾,便迅速地由远而近地朝着小木屋退缩。退缩到窗前时,时间和空间突然变缓,我也变得异常平静了。这当儿,一声短促却清亮的鸣呜,敲开了小木屋的前后窗,包括我心灵之窗。
这是个细节。我第一眼看到窗前一二百米的坡上,闪烁着先是一行后是一片的白点,日光、幻象?我难以判断?那白点越来越亮,更亮。一堆活物。
二位兴奋难耐地说:“藏羚羊!”
我也看清了,是藏羚羊。那白亮的点正是藏羚羊的尾巴。我一直没弄明白,浑身褐色的藏羚羊,怎么在尾骨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白毛!一律如此,没一只例外。它们如果成群结队地跑起来,飞快,那些白点好像流萤一样划过草原,很是惹眼。
二位指点着,让我看坡上那一片少说也有三五百只的藏羚羊,活物,一片颤颤的肉体在移动。当然我是从那些闪烁着的白点感觉到的。二位说,藏羚羊的目的地是无名湖畔,这个夏天它们就在湖边度过,生崽,哪儿也不去了。他正说着,一群鸟从天而降,展开翅膀慢慢地落下。这些鸟有斑头雁、野鸭、棕头鸥、鱼鸥等。它们可能从西伯利亚来,也要在无名湖停留一个夏天。
他告诉我,鸟们要给藏羚羊做伴,在无名湖住下二藏羚羊和鸟怎么一同生活?
二位告诉我,让你住在小木屋,就是要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件奇妙的事。你的创作多么需要它……
旅人们在青藏高原跋涉,并不是处处都会惬意。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兴致的削减实在难以避免。燥热的戈壁风或凛冽的冰川雪暴,以及打滑的雪路、陷井似的泥沼,使你要么热得眼涩胸闷,要么心冷得浑身打战。可是,人们只要一踏进可可西里的地界,迎面就会吹来湿润的风,很快使你置身于另外一种舒爽的环境中。这宜人的风来自可可西里各处大大小小30多个湖泊。我当然说的是7月这个季节了。
藏羚羊比人们更早地瞅准了可可西里的湖泊,它们把自己的“产房”选在了这里。每年夏天,藏羚羊从青藏高原各个角落跋涉数百里甚至,七千里,来到可可西里的湖畔产仔。这些湖主要有鲸鱼湖、太阳湖、月亮湖和库赛湖。
原来,藏羚羊早于人类上百年甚至更久就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当人们还在喋喋不息地念叨可可西里是不适于生物生活的禁地时,它们就先见之明地把产房建在了那里的湖畔。
我说,你真幸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能看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很难看到的景观。谁能不羡慕你!
他说,我享受的幸福,现在你也正在享受。
我们站在小木屋的窗口,看藏羚羊,看鸟。头顶的天空那么静那么蓝,动物们美丽动人。遍地的鸟呜犹如一地碎银,无人捡拾。
这时,从四方赶来的藏羚羊已经零零散散地布满了湖畔,有的卧着,有的静立,还有的缓缓走动,它们不管呈何种状态,皆很悠闲,是一种微闭双眼享受天籁的舒展。这,我是看得清楚的。此刻,在我的感觉里,岁月已粉成碎片,像唱累了的歌,歇脚在古老的路边。
可可西基因为这成群的藏羚羊而一度宁静。使我从这深度宁静中走出的则是那些鸟二位说:“看,鸟飞来了!”
我看到,天空中仿佛飞扬着片片银光,那是鸟儿展开的翅膀。它们旋转了几圈,突然掉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降落一只又一只鸟儿站在了湖畔。那些正沉浸在安闲享受中的藏羚羊,显然已经习惯了鸟们的飞翔与降落,不受任何惊扰。我看得最清楚的是离我最近的一只鹭鸶,它有美丽干净的羽毛,和一双仿佛可以折叠的修长的腿,半圆的红红的冠像帽子一样和在头端。它在起步走动之前,蓦然回首望了望我,是留恋的告别还是亲切的问候?我甚至这样想,它符合选美条件,可以竞选世界小姐。鸟儿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打碎了的牛铁,让可可西里充满金属的声音。而这一切,对藏羚羊没有丝毫的影响,它们还是那么悠然自得地或卧或站或走。后来,有一只鸟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到了?只藏羚羊的背七。那藏羚羊还是静静不动。
二位:看见了吗?鸟儿正给那只怀孕的藏羚羊挠痒痒呢!
真的,那只鸟儿用长长的嘴在藏羚羊的脊背一下一下地啄着。我想,也许它觉得吃了藏羚羊的奶,就该这样回报。
我们看藏羚羊,我们观鸟。看不够,观不厌。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刚到小木屋时,二位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我便再次问道:
“这小木屋是个哨所吧!”
这回二位很明确地说:“是的,是哨所。不过,这哨所没有哨兵,小木屋就是哨兵。”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这话了,小木屋怎么会是哨兵呢?
二位给我说起了小木屋的故事……
现在的人们要理解10多年前的事情,还真的费上一番周折。那时候,盗猎者的枪声几乎把可可西里的天空穿透;那时候,倒在荒滩上藏羚羊的尸体成捆成堆;那时候,可可西里只有一个人数很少很少的巡山队,队员们的脚步哪能赶得上盗猎者射出的子弹;那时候……
那一天,也许是可可西里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很悲伤很灰暗的日子。一只出生大概还不到一年的小藏羚羊,拖着被权子枪打断了的后腿,一拐一歪地挣扎到了这座土包上,后面那个杀气腾腾的猎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小藏羚羊已经筋疲力竭,每走一步都要跌一跤。猎人的黑心再加上残忍,使他突然放弃了原先打算要捉一只活藏羚羊的想法。一声冷枪,他把小藏羚羊撂倒在地。不过,他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因为两个兵怒气冲冲地横到了他的面前。
猎人没有得到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他和两个兵吵了起来。
他说:“藏羚羊是我打死的,它就该归我。”
兵说:“你枪杀野生动物,你犯了法,政府要惩罚你。”
猎人说:“我打了大半辈子猎,就靠打猎过日子,罚我?我怎么生活?”
猎人把两个兵告到了当地政府,就是为了得到这只死去的藏羚羊。
法律不会饶过这个猎人,这是他必然的所得。
这样愚昧的猎人,实在让人痛笑。但是,这样的猎人就生长在我们这块土地上。
后来,两个兵,还有兵站的战友们,把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掩埋在了那座土包上。
兵和小藏羚手告别了,也和那个猎人告别了。然而,盗猎和反盗猎的较量仍在可可两里继续着。
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是一个按钮,真的,它很像按钮。它摁住了那个死去藏羚羊的口子,企望它永远不会复苏;它摁住了可可西里的枪声,企望这块方州永久太平。
梨花年年变白。
桃花岁岁变红。
小藏羚羊,你还会回来的。春风吹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你就睡醒了!
再后来,兵们就在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旁,盖起了这间小木屋。小藏羚羊死了,这小木屋是兵们给它立的碑。这碑足个隙望台,从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那座掩埋小藏羚誓的土丘,还能看到尤名湖,看到更多的柄息着藏羚羊的湖泊,看到那砦猫着腰溜进可可两里的黑影。
那个打死小藏羚羊的猎人,给小木屋留下的是一个沉沉的夜晚,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正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冬天,兵们举起双手触摸着屋顶的天夺,鸟云散尽,春天就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站在窗前远望莽原。
有一只藏羚羊在镜头里安然地低头吃草。
有一只狼在我拍不到的地方啃着骨头,不知是藏羚羊的骨头,还是鸟的骨头……
9.两个抱藏羚羊的女孩
夏天,当我再次踏进可可两里草原时,流向远方的楚玛尔河给我送来两幅截然相悖的画面:这边是公安人员正在焚毁数千张缴获的藏羚羊皮;那边是一位年轻靓丽的女歌手怀抱藏羚羊,正动情地唱着一支凄凉的歌。善良与残暴并存的现实,使可可西里这块藏羚羊的乐园喜忧参半。
也许因为爱得深沉,也许因为恨得无奈,我的心情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楚玛尔河呀,从你平缓的波纹中我看不到宁静,从你咆吼的浪涛里我听到的是最后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