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天,当草原上铺满格桑花的时候,清凌凌的泉水上闪过一道五彩长虹——队牵着骆驼的解放军战士进驻了尕拉沟。“叮当——叮当”的驼铃声,给寂寞、荒凉的山沟带来了生气、欢乐。沟里、沟外、沟底、沟上,到处闪烁着红灿灿的五角星,战士们东家出,西家进,家家的地铺他们都坐过,家家的奶茶他们都喝过。进了尕拉沟的第二天,亲人金珠玛米们就牵着骆驼从泉里驮来泉水,一家挨一家地送到牧民手里。连队有多少骆驼,牧村就有多大清泉。泉水从骆驼背上流到村里,每峰骆驼就是一眼流动的清泉。那些懂事的骆驼给牧民送水时,在兵们的指挥下,照例会“哞”的长叫一声。军队离村前兵们索性挖了一道河沟,把泉水引进了“帐篷街”。欢跳的浪花在硬壳壳的石板街上流淌着,经过家家的门前,拍击着牧民们落满尘土的藏靴,滋润着他们干得快要枯萎的心。可是,大家还是不敢用一勺水,一双双眼睛只是望着庄园和喇嘛庙,谁也不说话。
年轻的连长站在骆驼背上,对大家说:“阿爸的腰刀晃过的地方,阿妈的藏袍摆过的地方,水是甜的,土是香的!尕拉沟的每滴水、每寸土都是牧民自己的,你们就敞开胸膛喝吧,喝吧!”说罢,他从腰带上解下行军碗,舀了一下泉水,臂膀一挥,抛向空中,溅起点点银珠。银珠落下,滴在了牧民的心窝里……
啧啧,多甜!
就这样,泉水改道从管道流进了牧村,把苦难深重的农奴的心儿冲洗!
有人欢乐,必然就有人忧愁。何止是愁,是恨,恨得眼里滴血!
泉水进村的第3天夜里,一件惨案发生在泉水河边:连长那匹骆驼倒在了河岸,鲜红的血流进河里,染红了水,河面上漂着片片血丝……
啊,血泉,它在发言,它在控诉!
翌日清晨,当彩霞染红了高原上山水的时候,牧民们发现泉壁上出现了一个雕刻出来的骆驼,恰好泉眼就在驼峰上。喷洒的泉水,给这个骆驼图增加了活动感,使人觉得它跟真的一样,正驮着泉水在行进,将清清的水洒满牧区大地。
可是,这骆驼是谁给雕在石壁上的呢?大家猜来找去,也没有个着落。从那以后,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尕拉沟传开——就在连长的骆驼倒下去的那天夜里,有人看到泉壁上闪烁着一片红霞,之后,就见一个披红挂彩的仙女,拿着神笔在石壁上涂抹起来,三下两下就勾面出了一只骆驼。那骆驼的样子真像连长那只骆驼……
我望着山崖上依稀可辨的骆驼,心里想:岁月的烟尘可以消失“仙女”描绘的骆驼,但是,牧人心里那颗红五星,永生永世都是鲜红的。
4.狼眼
那年在西藏安多买马兵站遇到的那只狼,算起来在我脑海里已经沉睡了近30年,它竟然没有死,近来突然活蹦乱跳地浮现在我眼前。还是我想象中的那副吐着长舌头的凶恶的样子,仍然怒瞪着一双射出绿光的眼睛……
西藏离我很远,那只狼却离我很近。安多买马那个冰冻的夜晚我确实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错误源自一个梦幻似的念头。
提起安多买马这个地方,我对她的恐惧感至今不减。这很可能与它险要的地势有关。那是念青唐古拉山中的一条窄窄的峡谷,两边的崖壁高而陡峭,蓝天被挤成了一道细线,谷底有一条几乎终年封冻着的安静的小河。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少见到阳光,据说每天的日照时间不足3个小时。兵站一溜排开的帐篷房就坐落在谷底的崖角。我们这些来安多买马投宿的汽车兵都是在太阳衔山时到站,一走进谷底就有一种犹如掉入冰窖、与世隔绝的感觉。夜里睡在四面进风的房里,雪花落在被头上是绝对不会化掉的。屋外,峡谷里的风亮着疯了似的嗓门嘶叫着,兵们的鼾声被风卷得无踪无影。后半夜,当风停息下来时,整个峡谷像死了一般。高远的夜空悬挂着几颗晶亮的星星,一眨一眨地挤动着小眼睛,使人感到这满山谷的寂静都是星星挤出来的。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在安多买马兵站遇到了一只狼。这很可能是我当时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恐惧、战栗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晚12点钟,该我站岗。四野俱黑,只有深谷的尽头不知是磷光还是灯火显出微弱的亮色。我对一切视而不见,只是胆怯地守卫着我们连的几十辆汽车,夜很静,静得连小河冰面上落下一片枯叶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飘飘悠悠的冷枪声,拉长了夜的空旷与寂凉。我的心随之一阵抖索。
当时,西藏少数叛乱分子掀起的恶浪刚刚被平息下去,社会秩序很不安宁,常常发生汉人和解放军战士被恶人暗杀的事情。我们的军用汽车即使在行进中也会遭到叛匪的冷枪袭击。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人伍才两年的新兵在夜里站岗时出现害怕情绪不足为奇。那一夜,我始终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整个西藏的夜空下就我一个人,空空荡荡。我站在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处。
我穿着一件油渍渍的皮大衣,将头深深地埋进栽绒领内,双手紧抱着的木把冲锋枪从右肩膀处伸出半拉枪筒。我靠着汽车驾驶室门站着,巴不得让全身从门缝里缩进去。当然,藏在大衣领后面的眼睛是不能打盹的。
不知是午夜的什么时辰,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了。忽然,我看见从黑绒似的夜幕中钻出两个绿莹莹蓝生生的小孔,直逼我而来。我没有任何的怀疑立即就想到了:狼!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大人们说,到了夜里狼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说绿不绿,说蓝不蓝,阴森得怕人。从此,我便牢牢记住了狼眼,但从未见过,没想到当兵来到西藏遇上了这样的狼眼。
那两只绿蓝参半的眼睛继续朝我逼来。我的心和身子同时在收缩,想:完了!我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我没有想到,那狼走到离我大约100米处的地方时顿足了。只是两柱如火的绿蓝眼光仍然射向我,好像要把我戳死。
我浑身哆嗦着,冲锋枪已经下肩,把食指放在了扳机上。
狼一直再没有向前挪动,就那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看不见狼身体的任何部分,它的一切都聚集在那双眼里。狼眼,就是狼。狼的凶残、可恶难道就是一双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那收紧了的心反而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也怪,那一瞬间的我,一切杂念都离身而去,包括对这突然从天而降的狼眼的惧怕情绪。整个西藏的地面上仿佛就剩下我与这只狼了。不是我死就是它死。我有枪在手。
我诅咒那狼不得好死,让它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它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收拾掉,尽管我做好了与它拼搏的充分思想准备。
我不敢多看那狼一眼,但是我又不得不与它对峙着。我把枪握在了手里,随时用食指把一颗或几颗子弹送给狼。有一点是明确的,它不进攻我,我是不主动伤害它的。我在车场站岗,我的原则是自卫。
我和狼整整对峙了一夜。狼始终没有靠近找,我自然没有开枪。奇怪的是,在我站一小时后该来接替我站岗的同志不知何故没有来换岗,这样,我就一直站到天亮……
随着夜幕的退去,那狼的绿蓝色眼睛也消失了。唐古拉山谷又一个宁静而清冷的早晨来临。
我下岗……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安多买马的那双狼眼。说不上是恨它,起码没有达到咬牙切齿的程度。狼毕竟没有伤害我,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否则,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我就难说了。
事情的转折是由于一位友人的点拨,我豁然开朗。
那是不久前的事,我和一位高原老战友意外地在京相聚。海阔天空的漫聊中,我不由得提起了那年遇到狼眼的事,岁月把这故事沉淀得很沉重、很清晰,我讲得十分仔细,连那寂静的夜色、狼眼的颜色以及我当时的恐惧心情都追忆得惟妙惟肖。总之,我认为那夜恶狼没有暗算我是绝对的侥幸。不料,友人听了放声朗笑,问:
“狼眼,在安多买马兵站?”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
他又一次朗笑数声,说:“你错了!完全错了!那不是狼,是安多买马兵站的军犬。绝对不会错,是军犬!”
我犹如挨了一闷棍,事情为什么如此离谱?我把一个不是狼的动物当成了狼,几十年呀!仅仅就因为那双绿莹莹蓝生生的眼睛?原来天下并不是就恶狼有这种眼睛。友人继续着他的话:“那时候,那个兵站的军犬训练有紊,这是青藏线上许多人都知道的。它常常在夜里出来伴哨兵站岗,给哨兵壮胆。有一次它硬是撂倒了一个窜进兵站行凶的叛匪,将那恶人的脸抓得血迹斑斑,把衣服撕得扑簌簌。”
比狼还恶的狗!只是它是个忠实的哨兵。
我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友人的手不住地摇着,摇着,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错就错在把西藏的猎犬当成了家乡的狼。”
事情就这么简单。
人在开悟、清醒以后,往往觉得世界很小,很小……
5.楚玛尔河的旧故事
一条河在我的心中流淌了30多年,漫长的岁月无法冲淡我对它的怀念。都是因为那只惨死的藏羚羊,还有放跑了的狼。
这河的名字很绕口,我始终认为是从国外引进来的。它叫楚玛尔河,它不是季节河,即使在久旱无雨的日子里,依然卷着雪浪花在昆仑山中的可可西里草原上轻快欢乐地流着。有时河道打弯,水流变得急促起来,飞溅起亮晶晶的水花,半里外也瞅得清清楚楚。我看出来了,其实楚玛尔河很寂寞,且孤独。终年除了我们这些高原汽车兵隔三差五地踩醒它那裹着冰凌的浪涛外,极少有人接近它身边的。当然,它也有自己的常客,这就是那些奔跑起来足以把疾驰的汽车轮子撂在烟尘之外的藏羚羊。我的眼前永远不会消失藏羚羊饮水时的那种贪婪和酣畅情景,它们把干渴的嘴伸进颤动着波纹的河面吱儿吱儿地喝着水。我觉得它们是噙着昆仑山的乳头在吮吸,似乎不把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乳汁榨干绝不松口。这时候的楚玛尔河总是舒缓着水波任凭藏羚羊去解渴。
藏羚羊饮水的画面是多么诱人动心啊!
楚玛尔河就是这样默默地流着,只有浪花没有歌声。当然它不会淌进藏羚羊的肚囊,而是奔向大海。辽阔无际的河滩留着活蹦乱跳的梅花蹄印,即使在大雪封山的隆冬,依然清晰地袒露着。
我们本应用心底的善良柔情、用宽阔胸膛的炽热来爱护这条河和河两岸的藏羚羊,因为楚玛尔河的去处与我们祖先的归程是同一个流向。可是……
那是青藏公路通车的最初日子,简陋和贫瘠是可想而知的。我记得很清楚,公路穿河而过的地方水很浅,人站在河里水连腿肚也没不住。架在河上的是一座简易桥,浑身上下全姓木:桥柱是木桩,桥面是木板,桥栏是木条,就连桥上的铆钉也是木楔子。汽车行驶在上面桥体摇摇晃晃直摆悠,不时地发出吱哇吱哇的响声,好像在抗议我们对它的超负荷压力。当然它是不会塌陷的,因为我们每次过桥时都要拉开车距一辆一辆地通过,这样会减少桥的承受力。
汽车过了桥,我们照例要停车小憩。这时候大家会把高原生活的单调和一路行车带来的疲劳忘得干干净净。有的检查车辆,有的用干馒头填充饥饿的胃囊,更多的人则是兴致勃勃地观赏成群结队的藏羚羊。
楚玛尔河的桥头是青藏高原一个自然景观区。今天留在我印象里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从天地相衔接的地方簇拥而来,似乎连那奔腾的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会产生这样一个错觉:好像整个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藏羚羊都集中在了这里,铺天盖地地向你拥来。转眼之间,羊群就到了楚玛尔河桥头,离我们停车的地方不过一二百米远。生龙活虎的羊群给空旷、寂寥的荒原带来了活力。蹄声的暴雨过后,荒原恢复了宁静,藏羚羊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高昂着小脑袋,贼眉鼠眼地探视着。我们车队的出现显然使它们感到了威胁,羊们在窥探了片刻后,呼啦一下掉转身子跑了,跑得好轻巧。不过只跑出十多步就又停,它们慢慢腾腾地下到河里喝水去了。
不管藏羚羊离楚玛尔河桥有多远,它们噙着昆仑山的乳头咂水的声音都会通过河水流到我们耳畔。
我们这些顽皮的汽车兵们有个“业余爱好”:喜欢琢磨着给青藏公路沿线的地方起地名。那阵子公路刚通车,封闭的高原才开始与外面的世界接通,许多地区还没名没姓,起地名的工作只好由我们这些称得上高原开拓者的兵们去完成了。于是,后来陆续印在地图上的望柳庄、不冻泉、鸟丽等富有诗意的地名就是我们的“杰作”。楚玛尔河桥头藏羚羊常来聚集的地方我们送给它的名字叫“野羊喝水”。为什么把藏羚羊称为野羊,我不得而知。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地名叫了不久便夭折了。原因是后来藏羚羊再也不来喝水了,自然景观便随之消失。
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次,汽车连的一台车过桥时因桥塌陷栽进了河里,两只后轮朝天,驾驶楼一半人了水。我们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大半天,挖路垫石,拽着钢丝绳拖车……最终也没有把汽车弄上岸。无奈兵们只好扔下汽车赶路了。
那个夏天可可西里草原上片雪未落,昆仑山没有因为干旱而变瘦,楚玛尔河的水却越流越细了。
汽车在河道里整整躺了一个月。驾驶楼里的水退去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