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可可西里的动物精灵
18800100000021

第21章 季节河没有名字(1)

1.充满青枝绿叶的一个日子

我怀念一峰死去的骆驼,完全是因为那眼泉。

世间的许多事总是让人觉得奇特,你不信也得信。两件截然相悖的事却和谐而优美地相处在一起;有时你想得到很多很重很金贵的东西,反而连怀里的最小最轻最便宜的东西也失去了;最幸福的时刻也会变得最痛苦,诸如此类。这里面蕴涵着极高的美学价值,也有着丰富的哲学思辨。

沙漠里那个干渴得焦灼彷徨的午后,肯定是我生命历程中充满青枝绿叶的一个日子。太阳喷毒,沙粒冒火。我们3个旅游者眼看就剩下栽倒在地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了。水!水!我们最需要水。

我们议论起了骆驼。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骆驼成为我们的话题是“望梅止渴”的需要。

由于我们3人的职业不同,每个人对骆驼的描述就出现了极大的差异。我,一个作家;她是个医生;他则是当地的一位藏民向导洛桑多吉。

我:“诗人称骆驼是颠不翻的沙漠之舟,这会儿如能有舟来送水最惬意不过了!”

医生:“我们的医学应当认真地研究一个课题,把骆驼的五脏六腑给人进行移植、嫁接,人具备了骆驼般的强壮身体征服沙漠就有了本钱。”

洛桑多吉:“不必五脏六腑了,只需要一个水囊就足够了。骆驼就是靠水囊里贮存的水在沙漠里行走数十日也不会渴死。”

水囊?实在很有意思的话题。干渴中的我一听到它心里就泛起了滋润。我对向导说:

“请你详细谈谈水囊,我很有兴趣了解这里面的奥秘。”

我是想来点精神解渴。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什么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学到知识。

洛桑多吉说:“其实我也不懂,是听阿爸他们说的。骆驼的身体是一座‘水库’。它一次能喝100斤水,装进水囊里。它肌体内能贮水,血球内也能贮水。它的驼峰突起时,能装下50斤左右的脂肪,这些脂肪经过氧化还可以生成水。最奇特的是骆驼在缺水时很少排尿,能利用肝脏把尿反复循环。骆驼的呼吸次数少,很少蒸发水分,这样就节约了水。骆驼本身就是一个大水囊。”

真没想到,骆驼身上有这么多水。

不过,眼下我们还是缺水!缺水!

我们3人是到沙漠中间“探险”的。据说那儿有一个沙狐洞,数百只狐狸在那个“世外桃源”肆无忌惮地活动着。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很可能到不了沙狐洞就因为干渴而随时止步了。

转机发生在我们即将失去继续跋涉下去的信心而准备返回的时候。如前所说,我们看到了那峰死骆驼。

它已经死去不知多久了,皮肉全无,只剩下赤条条的骨骼冰冷地散落在沙地上。每根骨头的位置一点也没有变,原模原样,所以它仍然是一个活脱脱的骆驼的模型。那山峰样的驼背,那细细长长的4腿,那仿佛冲天呼叫的半张开的嘴残留的完整骨架。只是骨架上蒙了一层不算薄的沙土,你如不细看还会当成刻在沙地上的一件雕刻作品呢!最有意思的是,在骆驼骨骼的腹部位置,蓬勃着一棵草。那草的颜色像我们常见的骆驼草一样,灰白色中透着铁绿,苍劲而壮美,一看就会想到它的生命力极旺盛。

洛桑多吉满脸喜色地小心翼翼地扒开小草根部的沙土,于是,很清晰地露出了一个小碗状的看似木器的东西,那草就长在它中央。他像得到了一件宝物似的指着那碗状物说:

“这就是水囊!骆驼死后贮存在里面的水,在一个月内甚至更长时间都不会干枯。”

“为什么?”我问。

“骆驼死了,但它身体内其他部位的水分还不断注入水囊,使囊内的水有增无减。”

“这草是怎么长出来的呢?”医生问。

洛桑多吉讲了这里面的原委——

也许这峰骆驼死了已经一个月了,或者更长的时间,水囊里的水还没有干。令人奇怪的是原来浑浊的水越来越清澈了。清亮清亮的水,白天映着太阳,夜晚映着月亮。当沙土即将把骆驼骨架掩埋了时,它仍然袒露着一汪清水,这是茫茫沙海里的一泓清泉。没人来问津,但它并不寂寞,因为偶尔飞越沙漠的小鸟知道水的珍贵,并不多饮,只是润润喉头,又远飞而去了。有一天,也许是鸟儿归巢的黄昏,一只小生灵在喝水时,不经意间将衔在嘴里的一粒种子掉到了水囊中。最终沙土把小泉掩埋了。于是,便有了这棵奇特的无名小草。

我看着这碗状的水囊以及长在里面的草,心头涌满滋润与喜悦。一路的干渴、疲劳消失殆尽。洛桑多吉告诉我,这小草的寿命不会长久,因为水囊中的水以及养分是有限的。还有,也许有一天来了一只骆驼会把它连根掘掉填进肚里充饥。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它会永久地活着,因而钟情它,珍爱它。

我问洛桑多吉,这草叫什么名字。他说,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骆驼草。就叫无名草吧,高原上多得是无名草。

肯定会有人为这棵美丽而顽强却是短命的无名草的命运叹息。我却认为大可不必。任何一种生命包括百花百草在内,没有长生不老的。百日凋谢与十天凋谢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并不能反映生命的质量。无名小草在千年荒芜干枯的沙漠蓬勃起了生命,带来绿色,使荒原跋涉者都得到了激励,涌动起对生活的信心,它的生命哪怕是一闪而过,也是辉煌的。

不死的无名草。

2.沙漠琴声

中午,戈壁滩像一口烧红的铁锅,每一颗沙粒都被烤得滚烫滚烫。一切生命仿佛都窒息了,只有热风和沙尘活跃着!突然,一阵声音从沙丘间飘来,在沙原上荡漾。多么清亮!多么爽朗!啊,弹琴的是谁?是一个藏族青年。他骑着骆驼在沙海里行进。头上戴的白亮亮的帆布帽,远看像一朵美丽的蘑菇。帽檐下那张紫红、结实的脸膛上,流淌着一道一道的汗水。他入迷地弹着。悠悠的琴声,配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一高一低,形成了美妙奇特的二重奏!

青年叫旺堆,是红柳河兵站的招待员,驼背上鼓鼓胀胀的包袱,是他的“活动商店”……

脚下这片沙漠,蕴藏着丰富的矿藏,千百年来一直沉沉地酣睡着。不久前,一支建设者的队伍开进来了,要初探沙漠,唤醒沉睡的宝藏。他们风餐露宿,生活异常艰苦。红柳河兵站的人们看到这情景多心疼啊,于是便派招待员旺堆骑着骆驼跑运输,给建设者们送水、送饭、送报、送日用品。

骆驼,不翻的船,载着战士对沙漠开拓者的深厚情谊,每日数次颠簸在沙尘滚滚的戈壁上。美妙奇特的二重奏回荡在戈壁上空,召唤着四方各个工作点上的建设者。一听到这驼背上的琴声,他们就知道“小交通”来了,立即围拢来。开始,旺堆只送水,同志们称他的骆驼是“流动清泉”;后来,“服务”项目不断增加,大家需要什么,它就载来什么。它成了“流动餐厅”、“流动报亭”、“流动商店”……有时送罢东西,旺堆不走了,喝令骆驼就地一卧,挡住风沙,给他们大家表演几个节目。他的手指在那绷紧的3根琴弦上,拨拉过来,拨拉过去,于是,人们一会儿听到了小鸟在婉转呜唱,一会儿听到小溪流水响淙淙……当那些小伙姑娘们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声欢唱的时候,大家都忘了这是在干燥、单调而又荒凉的沙漠上!

通人性的骆驼已经习惯听旺堆弹奏三弦琴了,每次都会主动地配合主人,为建设者作独特的表演。在旺堆琴声的节拍里,它原地走动,还不时地发出一种绵长鼻音与琴声相伴。这时一些好凑热闹的年轻人会骑上骆驼,手舞足蹈,让伙伴给他拍一张与骆驼的合影。这样折腾的人多了,骆驼烦了,便“哗”地一下卧地“罢演”。只有旺堆三哄两劝,它才会重新站起来。

旺堆骑着骆驼,不断地在沙漠中行走。毒日、热风、黄沙轮番袭击着他。他的脸晒得卷了一层层皮,他的嘴唇吹得裂了一道道口。还有他的手,变得又粗又大,仿佛戴上了手套。苦吗?哪能不苦!累吗?的确很累!可是,你看我们快乐的旺堆,他怀里抱着三弦琴,弹呀,尽情地弹,哪把苦呀累呀放在心头!

3.骆驼泉

那天,我到了昆仑山下的尕拉沟,听说沟北边有个骆驼泉,这诗一样动听的名字,立即就把我的心给黏住了。我腿也没顾得歇,只抿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就找泉去了。

我沿沟岸北行,一条干涸了的河沟给我当向导。河床上铺着一层冲洗得晶亮光滑的鹅卵石,阳光折射在鹅卵石上,好像无数个小鲤鱼晾晒着肚皮。长在石头缝里的丛丛小草,青翠欲滴。河沟两岸是整齐的帐篷街,间或夹杂着一栋砖瓦房,格外耀眼。穿着各色藏服的牧民们,正忙忙碌碌地干着活,有的肩扛木犁,吆着牦牛;有的背着水桶,手提铜壶;还有的拿着“鞭子”,追赶跑散了的羊群。好客的牧民虽然并不认识我,也要停下活儿,对我笑笑,打个招呼。我心里想:如果把这条干河沟搬进内地哪个城市的公园里,这个公园一定会成为最吸引人的地方。

走到一座山坡下,路消失了,空气忽然变得清新了,湿润了。我一看,一片蓬蓬勃勃的碧草出现在眼前,好水灵!咦!还有轻轻的声响?我再细一瞅,草丛中藏着一泓清亮亮的水。泉水!是从崖畔石缝间涔涔渗出,叮叮铮铮,有节奏,且清脆,弹琴一般。水在绿伞似的古柏下蓄成一口小塘。每滴水掉下来都在水面上砸下一个小环儿,阳光底下,水面上一圈圈波浪像河蚌壳一样白亮。那环儿由小变大、变浅,最后消失。接着又出现一个小环儿……一群鱼儿潜入水底,摇头摆尾,像装在玻璃柜里面一样。明镜似的水面上映着山的倒影。

“白天鹅啊离不开湖,百灵鸟啊离不开树,四乡闻名的泉水啊,离不开喷水的骆驼!”是谁在我身后说话?

我回头一看,草坎上站着一位藏族阿爸。他戴一顶镶着金边的硬壳牛舌帽,黑条绒羔皮上衣闪过膝盖,裤脚装在又长又宽的厚底长鼻靴筒里。在那黑里泛红的方脸两边,生着硬扎扎的胡须。两道刷子眉下,闪动着一双沉思而明亮的眼睛。阿爸背着草篓,拿着月牙儿镰刀。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阿爸,喷水的骆驼在哪儿?”我问。

他手指崖畔让我看。果然,隐约可见那里有一骆驼图样。显然是在石壁上雕出来的,但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了,可是驼峰和四蹄还很清楚。那泉水正是从驼峰上冒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就像骆驼正驮着水在长途跋涉,边走边洒……

我站在崖下,仰头望泉,总觉那泉水滴进了我的胸膛,浑身润滋滋的爽。

好久,我才发现那泓藏在草丛中的泉水,被一根茶杯粗的铁管引走,变成一股小溪,流进了正东方向。嘿,怪不得刚才那条河沟里没有一滴水,原来被这铁管“偷”走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放着堂堂正正的河道不走,偏偏要另辟新路呢?

显然阿爸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从外乡到骆驼泉来的人,都像你一样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俗话说得好:战马拴在槽头上要掉膘,刀枪放在仓库里会生锈。我肚子里装着骆驼泉的故事不给大家讲出来也会发霉的。讲出来的故事能生根,会发芽,可结果!”

嗬,这么神!阿爸准是个故事大王。我恳求他快点讲。他笑呵呵地拉我在泉边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坐下,吸着鼻烟。然后深情地望着石崖上的骆驼出神,许久,许久,他才吐出烟圈,叙说起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30多年。可是,就像金子埋在土里仍然不失光泽一样,这是一个永远发光的故事。

那时候,祖国内地人民已经在艳阳道上阔步前进,尕拉沟却还是一个“近代原始部落”。它几乎与世隔绝,落后得很。农奴们像自己的祖先一样过着贫困的生活。唉,西藏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浓重的乌云仍然笼罩着雪山。牧民们连喝口清水的权利也没有,烧水、煮饭只能用“牛蹄窝”里的污水。整个一条“帐篷街”上,挖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坑坑,好随时准备接收雨水、雪水。这奇特的“盆盆”、“罐罐”,多么像一个病人身上的烂疮!

可是,就在尕拉沟北面两里外的山崖下,一股泉水日夜不息地流着,水清得能望见水底的水草。白天,灿烂的阳光在水里漂浮。夜晚,温柔的月色给泉中洒满碎银。这是“神水”,除了牧主和佛爷,谁也休想撩起一朵浪花。泉水,绕过牧村流进了庄园,流进了喇嘛庙……

每当夜深人静,牧民们听着那汩汩的泉水声,可怜巴巴地舔舔干裂的嘴唇,咽着发涩的口水!

压在重石下面的小草还要挣扎着将那嫩牙挤出石缝,更何况是人呢?毕竟还是有“胆大包天”的不信邪的汉子。一天夜里,一个农奴背着大木桶偷来了泉水;又一天夜里,一伙农奴把泉水引到了自己那旱得冒烟的青稞地里。自然,他们得到的下场是人们可以想象得到的:挖耳、割舌、削膝盖。直到今天,牧村里还有几个活下来的哑巴老人,他们是那万恶农奴制度活的见证人。

啊,泉水酒,浸透着农奴们的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