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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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墙上挂着两幅镜框,左边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右边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看着两个安亦静,一个是母亲的女儿,一个是女儿的母亲,在她们两个之间必然存在着第三个,那个人是谁呢?她常常带着这样的疑问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像一只随波逐流的独木舟停靠在窗台边。租界里的老房子没有阳台,窗户也不大,呈窄长形。安亦静记得小时侯母亲常抱她坐在厚厚的窗沿上,白天晒太阳,夜晚数星星。母亲出事后,她便再也没有靠近过那里了。然而,有一幕记忆却深深地烙进了她的脑海,像刚刚从炉火中抽出来的铁块,红彤彤的疼,慢慢纵身于不可测度的潭水。她反复看见母亲,在一个青天白日的正午,从窗沿旁向外弯下她那曲线优美的身体,她要去马路上捡一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结果一头栽向了另外一个世界……她奔过去,哭喊着“妈妈呀!”,父亲在后面拖住了她的腿。他们看见母亲的血像蚯蚓一般爬向像章,淹没了像章的红色衬底。

安亦静把船划到窗台边,正准备赤脚上岸,恍惚中听见有人在喊“妈妈呀!”。她赶紧退回来,满屋子搜寻这声音的起源。

19

若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时间总显得不够用;但若是以“秒”为单元来积攒,时间就会撑破所有的容器,淹没所有的嘴脸。一年之中至少有这么一天,一天之内至少有这么一秒,安亦静会破涕为笑,用泪花簇拥她亲爱的小矾。如此看来,她的欢乐并不算少,尽管每次持续的时间很短,然而次数多了,便使苦难也逊色了许多。没有人怀疑这个多年挣扎在苦海里的女人毫无幸福可言,事实上,她的幸福远远地突破了“享福”这个概念的内涵,并将其延伸到了无人光顾的荒郊野外,在那里,她可以信马由缰,来回驰骋于阴阳两界。一堆黄土耸立在山冈上,一个人活在另一个人的心中。

有一天,安亦静趴在小矾的坟头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死了,而小矾还活着,在梦中,不是她来看望小矾,而是小矾来凭吊她……这个梦让她明明醒了,却不敢睁眼,她担心一旦睁开眼睛,小矾就会卷梦而逃。她因此而将脑袋深深地摁进梦里,直到夜幕越来越沉,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然而,小矾后来还是跑掉了。

半夜里,安亦静摸索着下了九峰山,沿途灯火尽灭,她站在一株梧桐树下等车,等了很久才被一个人面兽心的司机捎上。司机有一张大脸盘,大鼻子,大胡子,大嘴巴叼着一根香烟,大眼睛打量着这位来自黑暗的女人,大手掌伸向她隆起的丰乳。他把车歪靠在马路边。他把她抱在胯骨前……可以肯定的是,安亦静此刻尚未完全从刚才的那个梦中醒来。她迷迷盹盹,像一坨散发着熟透了的果园气息的橡皮泥,在他的揉搓下变得柔韧而熨贴。他轻易而举地进入了她。完事后,他重新发动汽车,向前平缓地滑行了约莫三四公里,再次把车歪靠在路旁。此时,一座庞大的城市就在窗外,透过昏睡的路灯,司机再一次打量了一番身边的这位比夜色更暧昧的女人。也许,刚刚过去的那一幕太容易了,让他觉得那不过是一个梦境,不足为信,因此,他重新把女人从座位上抱了起来。这次,男人让女人背对着自己,他从后面进去了。在进入时,男人隐约听见女人体内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这声音激发了他全部的热情。他们摇摆起来。驾驶室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男人系好裤子,又将女人的衣裙整理了一下,这才问道,“小姐,你在哪儿下车?”他连问了几遍,才听见女人打了个呵欠,睁着迷蒙的睡眼,反问道,“这是哪儿了?”司机回答,快上长江大桥了,前面就是黄鹤楼。女人说,我在汉口下车。司机说,我要从汉阳那边上高速公路,怎么送你回家?女人说,那你就把我扔在黄鹤楼下面吧。

安亦静在夜色中慢慢地向黄鹤楼爬去。她拾级而上,走得气喘吁吁,来到门口才发现大门上了锁,里面阴森森的。好多年来,她在抬头与低头之间总能看见这座举世闻名的古楼,但除了结婚时韦冰陪她来过一次这里,她再也没有登上过一次。她曾经抱着襁褓里的小矾到过楼下面,也曾牵着小矾三岁的小手在一楼的大厅里转悠过,但始终没有和她一道爬上过楼顶。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安亦静一直觉得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机会还多的是,但也和他们一样就是没有带小矾上过一次楼。她现在感到非常后悔。倘若当初带小矾上去过,兴许她当时就能学会如何站在楼顶上眺望他们家的方位,一旦迷失,还可以到这里来辨认租界老房子独具特色的屋顶呢。现在,她越来越相信小矾已经转世了,只是还走在回家的途中。

她抱着胳膊肘拾级而下。江风吹得她浑身发冷。一个黑影从桥头堡附近走过来,客气问道:“小姐,需要帮助吗?”问话的人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民警。

“是的,”她回答,“请帮我拦一辆出租车。”

很快,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身边。安亦静向民警战士道过谢上了车,她告诉司机送她回家。然而他们刚过桥行驶到龟山脚下的十字路口时,司机嘀咕道:“麻烦了,前面出了车祸,堵车了。”司机用话筒与交通总台联系,对方告诉他,前面有一辆卡车撞在了花坛护栏上,司机从驾驶室飞了出去,交警正在处理现场,用不了多久道路就会疏通的。

安亦静迷迷糊糊地听着司机与总台小姐的对话,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刚才不是搭乘一辆卡车从九峰山回来的吗?她想,事情该不会这么凑巧吧。

20

几周以后的一个上午,韦冰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

什么事?他有气无力地问。

她兴奋地喊叫道,“小矾这次真的回来了,我怀孕了!”

他起初不相信她的话,但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疯女人会不会背着我给我戴绿帽子啊?韦冰心神不宁地在办公室里耗着时间,快下班的时候通知司机送他去汉口老房子。不久前他离开了飞达公司,返回学校当上了副院长,主管后勤工作,作为年轻有为的副院长,他的前途看似一片锦绣。若是在这种时候后院起火,麻烦可就大了哦。坐在车里,他闷闷不乐,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医生早就作出过鉴定:除非上帝开眼,安亦静不可能生育。难道真是天意么?怎么可能呢,我都好久没有与她过性生活了呀,莫非她真的?他满怀狐疑地推开家门,一进门就听见了妻子的呕吐声。

安亦静真的怀孕了。她给他看了医生的诊断结果。

“什么时候有的?”现在韦冰只能这样问了。

她笑着说道,“也许很久了,也许刚刚才怀上。”

她让他抚摩她的肚皮,一再嘱咐他小心,千万别吓着了孩子。他并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把耳朵凑上去倾听,也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抱起她吻她。他的脸上忽阴忽晴。

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她有一点儿对他不忠的行为。他明里暗里中查过,的确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虽然他永远也不相信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会与他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但事到如今,他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脸面、名誉和地位。

安亦静又搬回到了学院家属区。四室二厅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有一间是专门留给小矾的。她按照先前的色彩给她布置。在随后的一段日子,她每天都很忙碌,忙得一事无成,忙得连原本心有怨气的韦冰也不得不跟着她转。最后,他决定给家里找个保姆。保姆是院长夫人介绍来的,姓黄,名菊花,十六岁,模样周正,家在大别山区。闲着无事的时候,安亦静就给菊花讲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永远是一个名叫“小矾”的天使。她讲道:

“从前,有一个女孩不幸得了一种怪病。临终前,她答应母亲,转世投胎仍然要做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