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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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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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算来,小矾应该有多少岁了?有一天,安亦静再次想到了这个严肃的问题,事实上她一直在抱着指头掐来算去,但越算越糊涂起来。时间是虚拟的,而她还要在其中加入一个虚拟的小人儿,因此每推算一次,她内心的恍惚感便会增加一分。她想韦冰一定清楚,便打电话问道,“你说,要是小矾还活着的话,现在是不是初中生了,要么已经上高中了?”他不敢随便应承,就支吾道,“也许吧,可未必。”“对了,”她说,“我一直想问你,你准备好小矾的学费了吗?我们女儿应该受到最好的教育,我希望她去美国读大学的。”他见她越说越离谱,就挂了电话。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从刚刚开始的臆想的道路上返回,而是进一步想到,小矾会不会被她爸爸瞒着我偷偷地送到了美国呢?怪不得他现在这么怕回家呀,原来是做贼心虚,怕我知道了真情的真相后怪他呢。于是,她又赶紧打他的手机,问他,“你是不是早就把小矾送走了?”

韦冰正在开会,这阵子公司的业务直线下滑,去年投资的房地产眼看着变成了一堆垃圾,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空前的信任危机。说起来这事儿的责任并不能完全怪他,是老院长让他投资这个项目的,因为学校教职工的住房条件一直多年未得到改善,大家的意见很大,因此校委会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们让韦冰腾出一部分资金然后再想法借贷一部分参与房地产开发。哪知道,合资的台商在工程进展不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宣布撤资,理由是亚洲金融危机给他们带来了空前的压力,说什么也不愿再冒风险了。无奈之下,韦冰只得再次向银行借贷了数百万。房子终于建成,但购买者寥寥无几。这是决策者们事先没有想到的。眼看贷期日益逼近,韦冰怎么能有好心情呢?以前他遇到债务问题时都有父亲帮助顶着扛着,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却退了休。父亲是被迫退的休,因为那些更年轻的觊觎者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他现出老态了,而他又不会装老。如果他愿意装老的话情况或许会好一点,或许他们会将他在原来的位置上多闲置一年半载的,以便给他个台阶下,但是他不愿也不会。我老了吗?他后来亲口告诉儿子,“当我交完了办公室的最后一把钥匙,当我回到家里面对镜子时,我发现自己并不太老。但他们为什么都要逼迫我退休呢?”

现在,韦冰焦头烂额,而妻子偏偏还要给他添乱,他不由得愤怒之极,便不顾公司其他部门负责人在座,冲着电话吼道:“你疯了吗,啊,你这个疯子!”说着便挂了电话。

安亦静第一次听见丈夫骂她是疯子,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累了后就歪倒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又哭了一场。见时针指向了下午,便梳洗了一下,沿着街道来到附近的一所中学校园门口。没等多久,从教学楼里涌出了一群孩子,是几个调皮的男孩。男孩子们经过她身边,她听见他们在相互之间戏谑,一个推着另一个说,“你妈妈来接你了,还不过去认你妈!”另一个踢了对方一脚,骂道,“你妈,是你妈呢,你还在吃奶吧……”。安亦静脸上荡漾着妩媚的也是幸福的笑意,当听到“吃奶”这个词时,乳房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瘙痒感。她站在那里,又一波孩子涌出来,这一群中间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她看见他们大多看了她一眼,然后一个个远走高飞了。

在此后的许多天里,一到下午她就准时守侯在校园的大门口。有一次,一个漂亮的女孩过来问她,“阿姨,您在等谁呀?”她说她在等女儿。“她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女孩问。她说她叫韦小矾,“明矾的矾,矾土的矾。”女孩说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又问她什么长相。她说,和你一样漂亮。女孩说,“我不漂亮,阿姨才漂亮呢。”女孩走后,她突然想到,也许小矾在另外一所学校上学呢。她怪自己昏了头,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宝贵的时间。于是又匆匆地往另外的学校赶……

最后,她还是来到了九峰山上。

一段时间没来,小矾的坟头长满了不知名的草茎,还有几束地米花夹杂在草丛中探头探脑。她怀着愧疚跪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拔扯着,十根指头都染成了绿色。干完活,她坐在坟前自言自语了半天,她坚信,她所说的一切都不会随风而逝,至少也会像雨点渗透进小矾的耳朵礼貌。太阳一晃就晃到了西山坡上,安亦静又决定去那边的山冈上看一眼母亲。是该去看看了,她对自己说道,你想想,你希望自己的女儿回来,而作为女儿,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去看望母亲呢?

母亲的坟头和附近的那些坟头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用水泥铸成的,牢固坚实,墓碑高大气派,正中间镌刻着母亲的姓名,旁边刻写着父亲及她、韦冰和小矾的名字。她记得以前母亲的坟也是一堆黄土,后来政府要求统一规划,就改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如今,墓碑上留下大名的人已经只剩下了她和韦冰。她想到有一年清明节,他们一起来给母亲上坟,小矾当时还不懂事,刚刚学会了“外婆”的发音,她细声细气地对着水泥堆喊道:“外婆啊!”小矾叫人的时候总爱在后面拖个“啊”字音,让人怜爱不已。安亦静记得后来的一天,小钒不知怎么又想到了这件事,按说她那么小,是不该有这种记忆的,但她竟然记住了,她问她,“妈妈呀,外婆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呢?她一个人不孤单吗?”她回答道,“傻孩子,老人是不怕孤单的,再说,我们今后都要去那里陪她呢。”现在想起来,她很后悔,当时就不该带小钒来九峰山,更不该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此刻,安亦静在母亲的坟前深深地垂下脑袋,恳求母亲道:妈妈呀,如果小钒去您那里了,就请您高抬贵手打发她回家吧,不要再留她玩了,请告诉她,我多么想念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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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冰买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带给安亦静。是一只墨西哥种的几瓦瓦狗。她没养几天就心烦了。几天后,他又给她买来了一只波斯猫。也没养几天,她又烦了。后来,他让他老爸亲自送过来一只能说会道的大鹦鹉。他以为这次她一定会喜欢的,但她仍然喜欢不起来。她自己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哪里受到了鹦鹉整天整天地叫唤:“我饿了,我饿了!”她受不了。韦冰拿她没治,就嘱咐退休了的老爸经常过汉口看望她。但老爸不愿去,他说,“你老婆绝对有神经病,每次见我总问,你怎么还不见老啊?这是什么话嘛。我没有这样的儿媳妇。儿子啊,你别生老子的气,我劝你抓紧时间送她去精神病院,要么,趁你还不算太老,把这婚离掉,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好好过日子吧……”但是,韦冰不答应,他觉得他对她负有责任。她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我们去民政部门认领一个如何?他征求她的意见,她说,不行,我不能做对不起小矾的事情,既然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就等不下去了呢?我要等小矾回来。他真的拿她没治了。

夜里她从来不兴锁房门,理由是,怕小矾突然回来了,进不了家。她还坚持不穿内衣,目的是,让他能够很轻松地进她的身体。但事实是,几年了,小偷没有光顾这幢古老的房子,丈夫也没有再与她同床共寝。她觉得什么都空了,身体也像是悬在空中太久了的氢气球,正在不知不觉地泄气,松弛,下坠。她照镜子,恍惚中看见小矾带着鄙夷的神情望着她,妈妈呀,你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她很伤心,觉得有必要修理修理身体这幢风雨飘摇的房子。她买了一堆高级的化妆品,梳洗,搽脂抹粉,再照镜子,果然与先前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