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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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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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亦静怀孕期间,本市晨报曾经报道过一起交通事故,大概是由于这类事故每天都在各处上演而且这起事故本身也无甚新意的原因吧,报道者显得惜墨如金,只用了短短的三行文字,排在容易被人忽视的第二版的左下角:

本报讯昨夜凌晨,一辆满载砖头的夜行卡车撞在了龟山脚下的花坛护栏上。

肇事司机当场被抛出驾驶室,不省人事。由于肇事地点位于十字路口,交通一度受阻。事故原因待查。交警提醒夜行司机注意行车安全。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安亦静没有看过这则报道。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订阅过报纸了,即使每次在来去就峰山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报纸就在身旁,她也懒得去瞟上一眼。这些年来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但她都认为与自己无关。司机们却津津乐道。安亦静早就发现出租车司机个个都是消息灵通人士,他们告诉她,邓小平南巡广州发表了重要讲话,讲话内容归纳起来不外乎三个字,你猜猜看,是哪三个字?司机笑着问道,见她一脸茫然和麻木神情,就自顾自地笑道:改、开、搞啊!你晓得“改开搞”是什么意思吗?司机又问,见她仍然摇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这都不晓得?胆子要大,裤腰带要下,该搞的时候不要怕嘛!这都不晓得,你这人看来落伍罗……

而在另外的一天,另外一个司机又会对她说,索罗斯的黑手伸到亚洲来了呢,这场金融危机将让整个东南亚地区的经济一蹶不振。你看,这街上全是下岗工人,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哟。发过牢骚后,司机又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国际大事,什么克林顿出丑了,莱温斯基长得并不怎么样;叶利钦是个间谍出身,阿拉法特的头巾从来不洗……司机越说越兴奋,接着又讲起了一个刚刚听说的段子……

安亦静听着,两眼漠然地平视着正前方,而正前方是一闪而过的车辆和人流,在这些车辆和人流之中有时会突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她想让司机停车,但是司机怎么可能会听见她内心的喊叫声呢?没有谁可能听见从她内心深处发出来吁求,没有人会觉得她的要求是正常的,那不过是个幻觉!别人会这样对她说。一定是个幻觉。如同司机们在讲了那么多的段子和时事以后所发出的感喟一样,他们说,现在我们之所以感到生活在一个混乱的年代里,全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世界即将毁灭,活着的人应该及时行乐!

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年来安亦静对外在世界的认知基本上都是从出租车司机们那里道听途说而来的。在所有的道听途说之中,安亦静只对一条消息产生过兴趣,这条消息就是克隆技术被研究和开发出来了。她起初并不知道什么是“克隆”,人家告诉她,克隆就是胚胎的单细胞繁殖,简单地讲,就是生命的自我复制。她仍然不甚明白,就继续追问人家,被追问的人显然并没有真正了解这项轰动世界的最新科研成果,问急了,他说了句:“复印机你见过么?克隆就像复印机一样,就是那样的功能,怎么说呢,如果你掌握了克隆技术,你就永远不会死了!”

安亦静吓了一跳。她不敢设想这样的科学技术将会给人类带来什么,但她已经隐约感觉到她与这个朝夕相处的世界产生了多么大的隔膜和裂隙呀。尽管她并不完全相信司机的解释,根据她与他们相处的经验,她可以肯定他们的话含有很多的水分,但这条新闻还是让她感慨了好多天。她没法不感慨,她很快就想到了两个方面的问题:

1如果科学技术真的能够克隆出一个崭新的小矾来,那该多好啊!但理智在一边提醒她,这样的可能性已经是不存在了的,因为小矾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因此她也就丧失了被克隆的前提,总不能用一张旧照片来克隆一个活生生的人吧。虽然她对生命科学这类高深的学问缺乏了解,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基本判断的。

2如果人类真的已经掌握了这项技术,退一万步来说,如果科学真的能够克隆出一个崭新的小矾来,那么这个小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小矾呢?这个小矾没有通过她的孕育和分娩,甚至没有遵照她们俩从前的约定就来到世上,那么,她与这个小矾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安亦静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有一天,一个自称名叫“小矾”的女孩来到她的面前,张嘴就喊她“妈妈!”,然而她不敢肯定这个女孩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小矾。是啊,一个没有经过十月怀胎的孕育,没有经历分娩的巨大阵痛的母亲,她本身也是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幸福的压力的……

想到这里,安亦静不由得进一步想到,也许相对封闭的生活方式更适合于自己,在封闭中至少还存在着一个完整的小矾,没有被各种小道消息污染,也不会成为生命科学觊觎的对象。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再一次抱紧了自己。同时,她也越发觉得读报是无聊的,而那些依赖报纸和其他传媒为生的人是可怜的,她并不讨厌这些消息的传播者,只是有些可怜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因为被动而略显卑下的处境。

但是,这则躲藏在晨报角落里的报道,却没有因为安亦静的轻视而自行消弭。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安亦静照例起床穿着睡衣去盥洗间梳洗,刚将牙膏挤上就突然觉得胃部有些不适,她准备坚持把牙刷完,这时,一股酸水涌向喉管脱口而出,她附身在水池旁接连吐了几口,心想,我莫非病了么?在镜子里她看见一张略显疲倦的脸,脸色蜡黄,眼黛浮肿,头发因未梳理而蓬乱杂芜。如果是在平时,她也许不会如此重视自己的容颜,但这天早上安亦静却鬼使神差地端详了自己半天。她望着镜子,在心里努力回忆着近两周来家里先后发生的怪事,感觉自己正在经历类似于黎明前的黑暗那样的时刻。的确,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太莫名其妙了,先在客厅里的灯管忽然不亮了,她不得不打电话让韦冰派人过来修理;然后是热水器在她正洗着澡的时候突然不出水了,这对于素来爱好整洁的她来讲,不啻于当头一棍,她不得不再次打电话请韦冰派人过来看看;又过了两天,厨房的下水道不明不白地堵了,接着是风吹破了窗玻璃,房门的钥匙忘在了餐桌上……古怪的事接二连三,害得安亦静苦不堪言,而韦冰呢,也觉得这种分居的生活不是个办法,他说,“我建议你还是尽快搬回家来住吧,那座老房子年久失修阴气太重了。”但是她不答应,她反问道,“我搬回来了,小矾怎么办?”

他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有一点他知道,妻子至今仍然生活在幻觉中,只要她一天不从幻觉中醒来,他们就无法共同生活在一起。

在吐过之后,安亦静决定去看医生。很快她就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在楼下的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那种想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后来,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对司机说,请找个地方停一下,我想吐。车刚刚停稳,她就拉开门冲到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哇里哇啦地吐了一阵子,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在树下留下了一滩晶莹透亮的胃液。重新上车后,司机将一张旧报纸从坐垫下面抽出来,递给她说道,“如果再吐,就吐在这张报纸上面。我看你好象真的病了,怎么不找个人陪你上医院呢?”

安亦静没有回答。她将报纸平展开来,铺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光无力在报纸上来回游弋着。她无疑看见了许多字迹,但没有一个字迹跳进了她的内心。

她错过了命运的提示。而这就是生活,在蒙昧中时刻暗藏着玄机。

2

医生表情漠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病历,翻了翻,嘀咕句什么,这才戴上听诊器让她做深呼吸,又为她把了把脉,让她亮出空荡荡的舌苔,无关痛痒地问了她几句,然后建议她先去做个尿样检查再回来。在走廊里等候结果的时候,她的心绪显得烦躁不安,各种各样的预感在瞬间闪现明灭,她朝这些念头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其中两个:

(1)我得了不治之症,用不了多就我就能去另外那个世界与小矾汇合去了;

(2)小矾已经回来了,正在通过之中剧烈的反应提醒着我,让我感觉到她的存在。

安亦静来回走动着,将这两种预感反复比较,她认为无论是其中哪一个,她都愿意成为事实。

她看见不断有人将装有尿样的纸杯放在尿检室的窗台前,也不断有人从窗台上的一个小孔道里伸手取走自己的检验单,但她始终没有听见里面的检验员喊叫她的化验单号码。她看着自己手心的那张小纸片,上面用圆珠笔圈了个数字:“241”。她急于想知道这个数字背后所潜在的秘密。她第一次感觉到等待是这样的让人心力交瘁,这么多年的等待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样让她烦躁不安过。其实,她这才等了不过半个时辰,但就是这并不漫长的半个小时竟然使她深深体会到了末日的滋味,这种滋味令人浑身酥麻酸痛,每走一步都仿佛是在薄冰上作长途旅行。越是这样,安亦静越是相信她刚才的预感是正确的,而无论是哪一种变成了现实,她都觉得合乎情理,因为,她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距离小矾近在咫尺了。

“241!”终于从那边传来了化验员的喊声,安亦静扭过头去,在扭头的那一可,她隐约闻到了空气中飘来小矾的体味。

她拿着一张写满数据的字条回到医生的面前,她并没有看见自己脸上带着笑意。

医生笑了。

“恭喜你啊!”他说,“你怀孕了。”

“什么?”她说,“你说什么?”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有,喜,了!”医生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这次,她听清楚了,虽然她有预感和心理准备,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福还是让她扶着桌子趔趄了一下。她听见耳鼓里面传来一阵阵嗡鸣,好象有人在使劲拍打一面回音壁,她知道那是小矾在喊她:“妈妈呀妈妈呀……”呼喊声一浪滚过一浪,像潮汐一般携着密集纷沓的足音朝她奔来。她不由得向空中伸出双臂……

医生大概看出这个女人的神情有些异样,就站起来扶她坐下,然后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他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当母亲了?倘若那样的话,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是尽快做掉为妙,越早越好。”他接连问了几遍,女人似乎都没有听见,就不再问下去了,只是在病历是草草写下了诊断结果,并嘱咐她回家静养。

安亦静迷迷盹盹地走出医院的大门,又慢吞吞地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才想到了叫车。她捂紧肚子,用一只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她嘱咐司机慢点开。司机问,“你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啊,是不是病了?”

她回答道,“我没有病,是我的女儿回来了。”

司机迷惑不解地瞟了她一眼,心想,我刚才送走了一个疯子,怎么又遇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呢?唉,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3

韦冰把妻子怀孕的消息告诉给他父亲,老人死活也不肯相信。肯定是医生搞错了,他说,“你不是说你已经很久没有与她同房了么,她怎么会怀孕呢?”他一再拍打着茶几上的诊断结果,拍得烟灰四溅,拍得手掌通红。“打死我我也不会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外孙的,”他对垂头丧气的儿子吼道:“怎么可能呢!”但在事实面前,老人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冷静了下来,并嘱咐儿子也要冷静地处理这件事。毕竟地位改变了,后院起火是最容易让别人抓住把柄的。虽说世道变了,但中国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总会对这样的事情保持浓厚的兴趣的。最后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初我就对你们的这桩婚事有看法,后来小矾去世后我又劝你赶快把小安给休掉,结果你总是不听。现在出了这种事情,都是你自找的。唉!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他们一致决定要把肇事者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