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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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老曲一直守侯在床边,不敢离开房间一步。为了不让床上的女人受到过分的刺激,他在卧室里的几扇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报纸,这样就避免了光线对女人所造成的心理反差,他知道,女人此时实际上正在生与死的过道上徘徊,尽管肉体已经脱离了墓穴,但灵魂还没有完全回来。必须给她一个过渡的时间,让她慢慢清醒。

正午的松树林里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老曲把竹躺椅轻轻挪到门前的葡萄架子下,刚刚躺稳,听见女人在里屋大呼小叫,叫声凄厉之极。老曲赶紧跑进屋,看见女人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坐在床头,两只手使劲地绞着床单,目光涣散,浑身哆嗦不止。“滚开呀,滚开!呜,呜,为什么你总是肯不放过我……”女人哭嚷着,两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是在与什么欺压她的怪物搏斗。看见女人这种模样,老曲不由得浮想联翩,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如果我不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掉,她是不是更幸福一些呢?他想,死亡虽然不算是一种多么高明的解脱,但死亡终究可以阻止痛苦的步伐。这么多年来,老曲一直在思考着这样一个困绕他的问题:一个人的苦难究竟可以依靠什么武器予以歼灭?自杀是否行之有效?他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痛不欲生的哀悼者,悲伤压得他们一个个喘不过气来,他远远地看着他们,心想,死者其实并没有把苦难带走,反而在苦难的记事簿上又增添了新的一笔。这说明,所有的死亡只对死亡者有效,而对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毫无用处。一个人死了,无论是自然死亡,是夭折,还是自寻短见,仅仅说明死亡是强大的,不可战胜的,但反过来讲,如果你能在必有一死的前提之下保持住拼命往下活的意志,你就是胜利者,你的活就是对死亡的反击。是这样么?老曲一直在这样思考,活的极限在哪里?

“我现在只有一死。”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安亦静终于彻底醒转过来了,就像一架漂浮在菲薄的空气中的纸飞机,她降落在地面上。黄昏时分刚刚下过一场阵雨,山谷里的热浪被平息了不少。一直坐在床边陪伴的男人告诉她,你现在还活着,你没有死,你还没有活到非死不可的田地。他是这样说的。但是安亦静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想,既然死亡是我们与身俱来的,就如同我们的皮肤、心脏或大脑,既然我们无法摆脱它的纠缠,那么我们就有权力将它从我们身上拿走,而自杀,虽然看起来可笑,却可以达到玉石俱焚的效果。

老曲说,死亡只有一次,当然,你认为自己有权力选择死亡的方式,我没有意见,怎么死都是你个人的选择。但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既然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你就不该滥用它。而且,我还告诉你,我只会救你这么一次,下次你再想死,即便是当做我的面再往坟堆里面爬,我也绝不会拉你出来的。

后来,老曲就给安亦静讲了他自己以前遇到的那个老太婆。讲完后,他把挂在墙上的那把弯刀取下来,将刀把塞进她手里,说道,“现在我出去一下,你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真是非死不可的话,可以考虑用这把刀子砍死自己。你放心,你死以后,我负责将你合葬在你女儿的坟墓里。”

老曲出去后,安亦静用手指拭了拭刀锋,她看见刀背都生了锈,刀刃有好几处都出现了豁口,像掉了几颗牙齿的老人。她想,这把刀子是杀不死我的,不仅杀不死我,也杀不了别人。她决定起床去磨刀子。

安亦静摸索着下了床,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堆里,浑身轻飘飘的。她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大门口,看见台阶上有一块光滑的磨刀石,石头旁有一只瓦片,瓦片里积了一些水。她站在门槛旁,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月亮正在树梢后面注视着她,仿佛一位偷窥者。她发现雨后的月亮是这样明洁圆润,月光撒在并不茂密的松树林里,又从林梢滴落到地下,使整座林子显得扑朔迷离。一些仍然没有睡着的鸟在扑打翅膀,随着它们每一次扑打,便有一串晶莹透亮的水珠落在林间空地或枝叶上面,发出一阵密集的叮当声。安亦静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到磨刀石前的一把小木椅上坐下,开始磨起了刀子。一边磨她一边想,这一切是不是老曲事先都布置好了的呢?为什么有了刀子就有了磨刀石,又有了瓦片里的水和这把小木椅子呢?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自己现在每走一步都是受控于人。这样的感觉是她无法忍受的。我正在陷阱里,她想。实际上我一直都生活在陷阱里,只不过我以前没有意识到罢了,她还想,命运就是个大陷阱,这么多年我怎么会浑然不觉呢?我真是木榆脑袋,怎么轻易就受它蒙蔽了呢。

想到这里,安亦静将弯刀生气地扔在了一边。

她返身回到屋子里,走进厨房,揭开锅盖,看见里面放着两只碗,一只装着饭,一只装了些菜。她用手摸了摸碗底,还是热的呢。她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安亦静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后坐在门边的躺椅上等老曲,但没有等他回来就睡了过去。她进入了梦乡,但是在这个恬静的梦乡里,她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生活的旁观者,不再是受人同情和怜悯的对象,她成了自己的主人。她主宰了自己,就像户外的那轮雨后的明月主宰了天空。

6

宁静的生活总是稍纵即逝。两个月后,安亦静决定离开九峰山。老曲既没有阻拦她也没有挽留她,他只问她是否想清楚了。是的,她回答道,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了。临别的时候,她让老曲陪她去了一趟小矾的坟前,烧了好些纸,但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小矾啊,妈妈走了,来世咱们再做母女吧。”这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妈妈要离开女儿了,从此阴阳相隔,再也不能朝夕相处;二、要相信来世,而今生恐怕缘分已尽。说完后,她就起身准备下山。老曲说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时常来这里陪陪她的。安亦静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快步朝山下走去。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莽莽苍苍的九峰山,对走在她身边的老曲说道:

“麻烦你一件事,在我离开后,希望你能够帮我一个忙,你帮我把小矾埋了吧。”

老曲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就问道,“小矾不是早就埋了吗?”

“没有,”安亦静说,“以前的那个坟堆不算,我希望你能将她再埋一次,用石头和水泥把坟封严实,不要让她再受任何惊扰了。”

这下老曲总算明白了,他说,“你放心,我保证给小矾做个漂亮的坟墓。”

安亦静再次道了声谢,然后对老曲说,你回转吧,不要送我,否则我又要哭了的。

那好,老曲说,在我们分别之前,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问。

“你,请你笑一笑,我看看,”他说。

安亦静就笑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明媚,仿佛是从内心深处腾涌出来的一股热浪和暖流,感染了四周的草木和空气。老曲觉得,安亦静的笑容里面包含了岁月的全部内容,需要观赏的人用整个身心去体会和咀嚼。

就这样,她带着笑容一步步走下了九峰山。当她再一次回到这里时,那已是五年以后的事了。五年,对于一个住在山外面的人来说也许算得上相当漫长了,但对于长年累月龟缩在山谷里每天都在与死人打交道的老曲来说,却只相当于眨眼工夫。是的,老曲想,他不过是眨了眨眼皮,就看见安亦静又从山脚下朝这边走来了。不过,这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她身边还跟着另外四个人,两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身材臃肿行动迟缓的男孩,但细看,又觉得男孩也不小了,也许十多岁,也许快二十了吧。老曲眯着眼睛注视着他们一行。他看见他们分别从一白一黑两辆小车里面钻出来,在山脚下的停车场上站了几分钟;他看见那个胖男孩下车后就在草坪上奔跑起来,他在追蝴蝶呢;他看见两个男人分别点燃了一根香烟,低声交谈着什么;他看见两个女人很亲热地走在一起……老曲认出了她们其中的一位,她脸上的笑容是老曲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的。尽管老曲距离他们足足有六七百米的距离,而且中间还有树枝遮掩,还有雾气腾涌,还有蝴蝶和蜻蜓在川流不息,但他还是辨认出了她。

7

后来,安亦静是这样对老曲讲述的,她说——

那天下山以后我就乘车离开了武汉。当时,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想,如果哪辆车愿意带我,我就跟哪辆车走,一直走到终点去。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我就站在马路边对所有过往的长途汽车招手,但大部分司机好象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似的,直到黄昏时分,我才终于拦下了一辆很破旧的长途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武汉→麻城”,可能是淋过雨的缘故,“麻”字变成了“林”。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登上了车门上的踏板。我想,管它呢,只要是个地方就行。